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08期“晴”专题活动。
01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我们一行三人背着书包蹦蹦跳跳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安晓晴突然站住了。
“干嘛呢?磨磨唧唧的。”我说着,伸手要去拉她。
“给你们看一样好东西。”安晓晴双手按在书包上,对我眨了眨眼睛,“不过,你俩得先猜猜。”
“好吧,我猜是一颗漂亮的彩石。”张大勇说,“你们女孩子就喜欢那玩意儿。”
“不对!”安晓晴说,她看向我,“蓝蓝,你觉得会是什么呀?”
“是一本好看的连环画吧。”
“都不对!那我拿出来了哈。”安晓晴将右手伸进书包掏出个东西,对着太阳举过我们的头顶。
那个东西在刺眼的阳光里银光闪闪。我和张大勇踮起脚尖想看得清楚一点。安晓晴的手举得更高了一点,她侧了侧手,是我们在电视上看过的物件——看清楚了,是一部相机。
“哪来的?”我和张大勇异口同声。
“我爸送给我的。我爸书房贴了些风景照,他说是他拍的。真美!等我长大了我要满世界跑,做个摄影大师。”
“好呀!安大师,”张大勇提议,“现在,让我们来拍几张美照吧。”
“好的。”安晓晴爽快地答应。
她调整视角按下快门拍了两张路边的油菜花,然后我们轮流站在油菜地前各拍了一张人景合照。
“照过的镜头,还要拿到县城照相馆去洗出照片吧?”我问。
“嗯,”安晓晴说:“这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县城那家华影照相馆把照片洗出来。”
“好呀。”“好呀。”我和张大勇同声赞成。
“你爸买这个相机花了多少钱啊?”我问。
“我没问。不是现在买的,是他年轻时买的。他藏在书柜后面,被我翻到了,见我喜欢,他就送给我了。”
“你爸真好!”张大勇很是羡慕,“估计全村人只有你爸有这个宝贝东西。”
安晓晴的爸是赤脚医生,他们家是村里最有钱的。她爸有这玩意儿,我一点都不惊奇。
02
星期天一早,我约上张大勇到安晓晴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安晓晴妈妈的斥骂声。
“这东西害你还不够吗?你还想祸害我们家晓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晓晴,你今天要是敢出门,就永远别想回来了!”
“不就是拍个照嘛,”是安晓晴的声音,“怎么就不行了?我看电视里那些摄影作品要多美有多美,我想当摄影师!”
“我说不行就不行!快把相机给我!”
“妈——你这人怎么这样?”听得出,安晓晴的声音里饱含着泪水。
“把相机给你妈吧。”
“爸——”安晓晴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和张大勇很是失望,两人各回各家。
星期一上午,我们三个人照常相邀一起去学校。
“星期天的早上,我们去你家找你了,”我说,“我们在门口听到你妈没收了你的相机。怎么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她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安晓晴气嘟嘟地说,“更可气的是,平时护着我的爸竟然让我把相机给了我妈。”
“可惜了,我们没相机玩了。”张大勇说。
我想起安晓晴妈妈说的话:“你妈说相机害了你爸,为什么呀?”
“我问了我妈,我妈不肯说。我又问我爸,我爸摇头叹息。唉——”安晓晴说着,将眼前一块石子踢得老远。
03
星期三,安晓晴告诉我们,她知道她妈把相机藏在哪里了,等星期六晚上她妈睡着了,就把它拿出来。
“你妈把它藏在哪里啦?”我问。
“藏在阁楼上的木箱里的,害得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安晓晴说,“这回,我打算去尖山黄山顶上拍照。”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拍照呀?”张大勇问。
“这你就不懂了吧。”安晓晴一副专业摄影师的表情,“你们想想哈,登高望远,一览无余,多好取景呀,那样拍出来的照片才辽阔,才大气!”顿了顿,安晓晴声音低了下来,“最主要的是为了避开我妈。”
“好!我陪你去。”我说。
“我也去。”张大勇连忙举起双手,好像不这样做,安晓晴就不让他去似的。
“那就这样说定了,”安晓晴一锤定音,“你们早上六点在屋后的竹林里等我。”
星期天早上,我们仨如约而至。
“没被你妈你爸发现吧?”走到竹林深处,我问。
“没有,我妈到池塘洗衣服去了,我爸跑步去了。”
“那就好。”张大勇说。
竹林后面,是通往山间的田间小路,我们一路上兴高采烈地说笑着。
沿着山路爬到半身腰,我已是一身的汗。我喘着粗气追上张大勇和安晓晴,他们背上的衬衣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们累不?”我说,“我快爬不动了,我们休息一下,好吗?”
“好。”安晓晴说,“那就原地休息五分钟。”
“行!”我的话音刚落,就听山顶上传来如雷灌耳的爆破声,以及呼啸而下的滚落声。
“不好!闪开!”张大勇大叫。我本能地往旁边一闪,一块巨大的山石从我身旁呼地一下滚了下去——好险!我惊慌失措地拍打着胸口。
“哎呦、哎呦……”我循声看去,张大勇倒在地上,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我一下吓懵了,站在原地,就见安晓晴从路边的草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
“大勇哥,大勇哥……”安晓晴蹲在张大勇身旁哭喊着,“你伤到哪里了?”
“我的小腿怕是废了。”张大勇痛苦的表情像一个大大的“囧”字。
04
“他是为救我而受伤的。”安晓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蓝蓝,你快去村里喊我爸。”
“好,你守着他,我这就去。”我一路狂奔,跌跌撞撞,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手磨破了,衣服上尽是灰尘。
终于跑到安晓晴家,还好她爸在家,她妈也在。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哭着告诉他们,张大勇在尖山黄山遭遇巨石砸伤了腿,还有晓晴和我们为什么去了尖山黄山。
“我的个妈呀,这个家算是被晓晴那个死丫头毁啦!”安晓晴的妈拍着双腿哭开了:“她就是个害人的精!怎么受伤的不是她?卫东呀卫东,我要怎么说你才好啊,都是因为你……”
安晓晴的爸老安黑着脸一言不发,径直朝门外手扶拖拉机走去,又回过头来对跟在他身后的我说:“蓝蓝,你跟我一起去,我们得尽管找到他们。”
她爸要背张大勇下山那会儿,安晓晴让她爸帮找下从她手中飞出去的相机,她爸匆匆找了一会儿,没找着,也就不管了。
到了医院,我、安晓晴及老安在手术室外面等了很长时间。医生一出来就说,张大勇右小腿成了粉碎性骨肉伤,恐怕会成为瘸子。老安对女儿苦笑了下,说道:“幸好石头没有砸到头部或胸部,否则咱们可就真玩完了。”顿了一下,老安又说,“那山上经常有人开采山石,实在是太危险了。你们以后千万别去啊!”
张大勇在镇上的医院住院,老安就天天在医院里守着。
我担心安晓晴会被她妈打死。那时,老安在医院陪护张大勇呢。安晓晴的妈用细竹梢一下一下抽扫她的双腿,边打边吼:“叫你拍照!叫你拍照!”前几十下安晓晴还叫痛,后来干脆不出声了,躺在地上任由她妈打。
安晓晴身上的衣服多处被竹梢抽烂,尤其裤腿被抽成了碎布条布片。腿上长长的、红红的、流着血的抽痕,让人触目惊心。张大勇的爸妈再也看不下去了,张大勇的妈哭着说:“不能再打了,再打也跟大勇一样了。”
安晓晴的妈停下来,坐到地上,先是看着血红的竹条,然后抱着被打昏了的安晓晴失声痛哭:“晓晴、晓晴,你当个什么摄影师呀!”就好像安晓晴已经是个摄影师了。
安晓晴因为腿上胳膊上有伤,每天穿着宽松的长袖衬衣和蓬松的半身裙去学校。
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安晓晴的妈坚决不同意安晓晴使用相机。我问了我妈。
我妈说:“安晓晴没有出生之前,她爸她妈在县城开了个照相馆。有一天她爸在大街上悄悄拍了个长腿大美女,照片洗出来放大后挂在馆里招揽顾客。
“两个月后的一天,突然一群人冲到他们照相馆打砸一通,并以侵犯肖像权起诉他们,最终他们赔偿对方精神损失五万元。那个时候,五万元可不是小数目呀。
“她爸她妈为了筹钱,不得不转让照相馆。哦,就是县城那家华影照相馆。后来,她爸只好跟着她爷爷在家学医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怪不得安晓晴她妈不让她碰相机。可是,为什么她爸她妈不和她实话实说呢?”
“也许是怕晓晴把他爸想歪了吧。”我妈说,“村里就有人暗地里说老安是大流氓呢。”
一个月后,张大勇出院,成了个瘸着右腿的少年。他去学校上了几天课,受不了同学们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再也不肯去学校了。
05
安晓晴被她妈暴打半个月之后,伤好得差不多了。她一个人悄悄去尖山黄山找相机。
那天傍晚,安晓晴的妈发现女儿迟迟没有回家。她找到老师家。老师说,晓晴下午有上完最后一节课的。她妈又跑来我家问,我说,晓晴今天没有等我一起放学。
安晓晴的妈急了,哭丧着脸挨家挨户求人帮一起找。人们提着煤油提灯走出家门。
安晓晴的妈提着提灯来到我家,让我带她去上次晓晴弄丟相机的地方。我爸我妈不放心,要跟我们一起去尖山黄山找安晓晴。他们将客厅、厨房的煤油提灯都提上了,关上大门。我们一行四人三盏灯向山进发。
快到上次张大勇出事的地方,我大叫“晓晴、晓晴……”,我爸我妈、小琴的妈也一起呼唤着,昏暗的山谷里不断传来我们的回音。
“我们还是叫一阵,再仔细听听周围的动静吧。”我爸说,“我们不停地叫,就算晓晴听到了回应了,也会被我们的声音淹没了。”
“嗯,有道理。”我妈说。
然后,我们四个人的声音此起彼伏,中间大概有二三十秒的时长间隔。
“我……我在这儿,在这儿……”
声音虽然微弱,但我们还是听出来了,是安晓晴!我们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往山下走。安晓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终于在距离脚下的山路四五米的右前方发现了安晓晴,她躺着一堆杂草乱石中。她的右腿血肉模糊。
“晓晴,除了腿,你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受伤?”我急切地问。
“其他地方……应该只是……摔下来时……擦破了皮……”安晓晴的回答断断续续,“或是磕痛了,就是右腿太痛了……钻心的痛。”
我爸默默将煤油提灯交到我手上,将安晓晴从地上背起。下山的路上,安晓晴的妈妈一路上骂安晓晴;我妈实在忍不住了,说,孩子伤成这样,你就少说两句吧。
到了医院,还是上次的那个医生,见了我就说:“你们的骨头怎么老出事,上次是个男孩,这次是上次和你一起送那男孩过来的小姑娘。”
安晓晴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后半个月是她爸接替她妈陪护的。他爸一前一后照顾两个孩子,在医院一连待了一个半月。
06
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接着说现在。
现在,我是一个打工人。大学毕业后,在镇上做了三年粮店质检员,过着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后来厌倦了,学别人停薪留职去深圳打工。工作稳定后,我买了相机,周末或放假的时候,就约上两三好友或近或远出行,感受各地风土人情, 领略大自然之美。
现在,安晓晴是一个瘸子,一个孩子的妈,经常背着药箱上门出诊。因为右腿有问题,走路一深一浅,她的老公是张大勇,他们很早就结婚了。女儿四岁,名字叫晓影。这名字是安晓晴给取的,刚开始遭到所有亲友的反对,当妈的才叫晓晴,女儿怎么能叫晓影,这不就成了姐妹了。安晓晴坚持住了,所以现在晓影还叫晓影。
这些我都是听我妈说的,还有和我爸通信中得知的。我每年只在春节回一次家,待个五六天,又不爱出门,很难碰到安晓晴。
这次国庆,我难得地回了一趟家,正在屋里看着书,我妈在门口喊我过去。她说晓晴过去了。我伸着脖子看过去,安晓晴快走到了屋角拐弯处了。她肩上挎着个医药箱,身体随着走动忽高忽低地,上身挺得直直的。和她一样挺直上身的是走在她旁边的女儿,四岁的晓影,不仅腰杆直,穿得也像个随时准备拍照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