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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会回来过年吗?妈—”苏一帆问他母亲,他母亲正往碗柜边的钉子上挂腊肉。
“她已经有家了,不会回来了。”母亲的回答很干脆。
苏一帆听到母亲这样说,心里很是失落,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里,看了看手表,刚好下午三点。他想去看看姐姐,姐姐从结婚后就很少回来。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姐姐买的,包括苏一帆的写字台、鞋子、羽绒服,甚至连手腕上的那块表都是姐姐买的,姐姐从小就疼爱他,如果不是一场火灾,姐姐应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姐姐比苏一帆大四岁。苏一帆对父亲完全没有记忆,因为他一岁多时,父亲到江边捕鱼淹死了。母亲带着他跟姐姐艰难渡日。母亲勤劳能干,她在街道上找了一份零工,总是很晚回到家,每天都匆匆忙忙的去,中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做饭。然后去伯父家里接苏一帆跟苏玫回家。
他们家是那种红砖木檩子的老式屋,单门独户住在老台子上,前面一口池塘,水不深,但很清。一个家庭里,支撑门户的父亲没了,家里显得很凄清。早出晚归的母亲并不知道,她前脚把他们送到伯父家,苏玫后脚就领着苏一帆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姐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姐姐背着苏一帆到学校去上课,为这事,老师到家里做家访不止一次两次,但苏一帆自小就不愿跟他妈走,他只要姐姐,哪怕歪着脑袋依在学校的墙角边睡着了,第二一早还是要跟着苏玫到学校去。苏玫五岁就可以搭一条小凳子揭开锅盖盛饭吃。七八岁时,放学回到家,还要淘米、煮饭、烧火、炒菜。围着土灶转来转去像个小大人一样。
谁都以为他们会一帆风顺地长大,可夏天某个傍晚,一场大火毁掉了苏玫所有前程,也烧焦了母亲的期盼与等待。
那年苏玫的暑假特别长,夏天也特别炎热,堂屋里的过堂风都带着暖气,太阳早就下山了,可地面还是一样的热气腾腾,苏玫提着篮子到田埂路上的菜地里摘菜的功夫,回头看见自家厨房的屋顶上浓烟滚滚,她丢掉菜篮子往家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一边跑一边哭着喊:“苏一帆,苏一帆!”
那年苏一帆四岁,他看见姐姐摘菜去了,拿着打火机把灶底下的草把子点燃。小小年纪的他看见火势往房顶上串,可能是想找个瓢弄点水把火浇灭,谁知火势太猛,串到檩子边,把黑糊糊的电线烧着了,苏一帆坐在水缸边一个劲地嚎哭。外面只看见浓烟滚滚,厨房里烧得透亮。村里的人们都在家里忙着吃晚饭,谁都不会想到傍晚时分的苏家烧得乌烟滚滚,明火串上了屋顶,只听见噼噼啪啪木檩子断裂声夹杂在瓦片碎落的残音里,厨房屋顶轰然垮塌。堂屋的三角屋架还在支撑着断壁残垣。
苏玫推开虚掩的门,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堆里一边哭,一边喊:“苏一帆,苏一帆!”
凄厉的哭声被大火渐渐吞没。村民们拿着脸盆,提着水桶纷纷赶来时,苏家已烧得所剩无几。在堂屋的木门后面发现了昏过去的苏玫,趴在流着污水的泥地上,黑糊糊的身体下面护着的就是苏一帆。
苏玫醒过来时,脸上缠满了白纱布,只留两个眼睛在外面,她看见母亲哭肿的眼睛,也看见头上缠着白纱布的弟弟,一抹微笑掠过眉心,然后又沉沉地睡去。
母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亲戚六卷的钱都借遍了,苏玫总算捡回来一条命,但嘴巴已严重变形,脸上只剩火烧后凹凸的瘤子与伤疤,一脸红褐色的肉,看上去都让人起鸡皮疙瘩。右手只有一个不成形的掌心,左手还剩三根指头,脖子上的皮肤都没有办法看下去,两根喉管似乎瘦到寻不到粘在上面的肉,但它努力地支撑着。每一串伤疤无时无刻都将刺痛着苏一帆跟他母亲的心。
苏一帆很小就知道姐姐是为了救他才烧得面目全非,变成了瘸子。他常常觉得自己对姐姐有亏欠,看见姐姐为他买每一样东西他都会心疼姐姐,听见妈妈说姐姐今年不回来过年,突然眼泪就湿了眼眶。姐姐成这样子,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心里的成长过程比一般的孩子都沉重。在学校里,他看见有同学欺负他姐姐,他会奋不顾身地去保护姐姐,一听见同学嘲笑他姐姐长得丑,他会毫不犹豫地怼回去。妈妈那点微薄的工资供不起两个孩子读书,姐姐自愿退学,回到家料理家务,让母亲在外面打工赚钱。苏一帆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家庭只有付出更多的努力,才会有出头之日。所以他在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姐姐更好的生活!
从小他心里就懂很多事,只是他现在还没有任何能力!
他迅速地换上姐姐买的鞋子跟羽绒服,趁他母亲在堂屋里忙着打理年货,一溜烟地跑了。
夕阳落在冬天的江面上,裸露的江滩上是晒枯的裂缝,岸边稀疏的垂柳老态龙钟,顶着光秃秃的枝丫立在干冷的寒风中,苏一帆靠着车窗,望着外面一划而过的萧条景色,心里想了很多,甚至觉得如果姐姐要是过得不幸福,他就带她走,大学毕业之后他养她,一辈子都要养着她!
苏玫吃过晚饭站在十五楼的窗台前,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心想弟弟应该放假了,妈妈腰痛不知道好些了没有?突然听见厨房里杯子跌落在地上的声音。
“叶伟,怎么啦?”苏玫问。叶伟没出声。苏玫走进厨房才看见蹲在地上去摸杯子的叶伟一手的血。她赶忙扶起他说:“你要什么你可以跟我说,我会递给你。”
叶伟还是不出声,扶着苏玫的肩膀在客厅里坐下来。苏玫赶紧给他清理伤口,一边用纱布包扎一边说:“我们两个绑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你看不见我的丑陋,我也不在乎你双目失明,但你不要生闷气!”
“苏玫,是我不能接受我自己,如果不是一场车祸,我还会在学校里教书,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叶伟突然说,他的脸上淌着泪水。
“你现在有我,我是你的眼睛。穿过黎明前的黑暗,我可以守护你。”苏玫宽慰叶伟。
“说是这样说,但我会拖累你一辈子,我比你大了十二岁,而且眼睛还不看见,每天借着一根盲杖敲来敲去,你都不嫌弃我,但我心里愧疚,你才二十出头却要埋葬在我的年岁里,我不忍心。”叶伟哭泣着说。
“是你看不见我的脸,你摸摸,你摸摸我的脸!”苏玫抓住叶伟的右手,让他去摸自己凹凸变形的脸。
叶伟的手颤抖着停在苏玫的脸上,双手无力地又垂了下来,他低着头坐在桌子旁,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地板上,每一滴泪水里都裹挟着无奈和心酸。不仅仅只为自己,也为苏玫,他总觉得一米六三的苏玫,身材苗条。如果不是那场火灾,她又怎么会嫁给一个瞎子呢?她应该有美好的前程。是命运要把他们两个陌生人连在一起吗?他无数次问自己:这捡回来一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彼此埋葬自己一生!
“你不嫌弃我没文化就行。医生今天说你眼睛不可能恢复了,但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或许有一天你突然就看清了呢?这也很难说啊。”苏玫安慰叶伟说。
叶伟没出声,他摸索着站起来正准备往卧室的方向走。却听见敲门声。他立在原地没有动,仔细地听着这声音的方向。当他听到苏玫惊喜的喊声,知道是苏一帆来了。他很高兴,想要搬凳子给苏一帆坐,却只能想想而已。听见苏玫在厨房里忙得噼里啪啦响,他想跟苏一帆聊聊天,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感觉苏一帆就站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心里总有一种感应,感应到苏一帆高高的,不胖不瘦,是很帅气的一个男孩子。
苏一帆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不但成绩好,而且他很懂事。他搬凳子给叶伟,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下,但他们两个人竟然找不到话题。苏一帆环顾这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他看着姐姐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乌黑的披肩直发,小腰身的墨绿色呢子外套,如果不看那张脸,刚看这背影就知道应该是一位如画的女孩,但命运偏偏就这样安排。
苏一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突然说:“叶老师,我来接你跟姐姐回家过年的。”
“你问问你姐在哪里过年?我随她。”叶伟说。
“今年我跟叶伟结婚第一年,要不妈妈跟你到我们家过年吧?”苏玫一边往桌子上端菜,一边说。
“好啊,苏一帆,你跟妈到我们家来过年行不行啊?”叶伟转过脸看向苏一帆坐的方向问。
就是这一句话,苏一帆突然就拉近了自己与姐夫中间的距离,他突然就觉得不应该叫他叶老师,应该叫他姐夫,但他似乎叫不出口。又听见叶伟对苏玫说:“玫子,吃完饭你带一帆去逛一下超市,顺便买一点他喜欢吃的东西。”
“玫子”?只有妈妈才这样子叫姐姐的,从没有别人叫过,一般都叫“苏玫”。苏一帆总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意。所以苏一帆说:“我们一起去公园里坐坐吧!”
苏一帆吃过晚饭,但叶伟不愿意下楼,苏玫只好带着弟弟下了楼,他们沿着林荫绿道一直往下走寒冷的风吹在脸上,柔和色的路灯下全是散步的人们。
“姐,他对你好吗??”苏一帆问。
“目前还算好,今天我带他到二医院去复查医生直接跟我说叶伟的眼镜是恢复不了了。所以他心里很难过。”苏玫说。
“还没结婚时,医生不是说有恢复的可能吗?那怎么办啊?姐姐。”
“其实下定决心嫁给他时,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只要她对我好,不打我,我就陪他一辈子!”苏玫说。
“未来有很多不定因素,我只是担心你,姐姐。”苏一帆说。
“担心我什么啊?还有比让我毁容更为严重的事吗?叶一帆,你不用担心我,明年你要高考了,你一定要加油,考大学虽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最起码那是走出村庄最好的捷径。姐姐知道你优秀,而且你比姐想的远,你一定要加油!你的前途一片光明。”苏玫一边走一边说。
“我已经长大了,大到可以保护家人了,你就不要替我想什么,只要你们过得好我才会安心学习。”苏一帆宽慰姐姐。
两个在外面买一袋子零食回到小区里时,已经快十一点了,过道里橘色的灯光下,电梯门一开,叶伟拄着盲杖站在电梯里,苏玫一惊问:“你要去哪里?,叶伟,这么晚了。”
“回来了啊?玫子,我看见你们这么久还没回,考虑到你平日里很少出门,怕你们走错小区。”叶伟平静地说,他努力地睁了睁双眼,似乎要确认他们两个回来了。
“有弟弟在,我也不会丢。他这么高大,完全可以保护我啊。”苏玫笑着走进电梯,她仰起头看着叶伟的脸,苏玫一脸的温柔,一脸的幸福,叶伟悄悄地抓住她的手,他把苏玫的手握在他整个掌心里,似乎生怕把苏玫弄丢了。
“姐夫—”苏一帆被这一幕突然就温暖了,他冲口而出,这一声姐夫叫得那样顺理成章。
苏一帆接过姐夫手里的盲杖,他很自然地就握住了叶伟的另一只手,突然觉得姐姐应该是幸福的,最起码在这一刻,在电梯里,他们那么幸福,彼此温暖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