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当代基层纪实长篇小说]   （续篇9）

水竹凹

作者：蒋春木

9、天下第一难

   公元1992年。

   这一年，国务院决定撤区并乡。

   江东市江城区公所撤销了。原来的24个乡、镇合并成6个乡、6个镇。四个街道不变。

   由于机构精简，出现了严重的“僧多粥少”现象。

   区公所内绝大部分干部，都要就地分配到乡镇、街道。

   年龄达到五十岁的，基本上都分到了街道。而四十岁以下的干部，肯定要分配到乡镇了。

   水竹从区办公室副主任，平调到了江东市和平乡担任副乡长。

   或许，由于水竹年轻，又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乡党委第一次会议就决定：水竹同志分管计划生育。

   计划生育号称基层工作“天下第一难”！

   难就难在“一票否决”！这是对乡镇考核，推行的第一个“一票否决”！这一条也是对干部考核的硬核指标。

   几乎每年都有因计生工作突出被提拔的。同时，也会有因计生工作落后被降职，甚至是撤职的。

   考核的主要对象是乡镇书记、乡镇长。当然，直接对象无疑就是分管计生的副职和计生办主任了。

   和平乡政府机关有69人，其中计生办就有20人，包括计生小分队12人。

   水竹顿感压力山大。这既是组织上对自己的考验，也是对自己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

   那年十一月份。江东市开展“计划生育秋冬季大会战”，要求“村不漏户、户不漏人”，全面清查“应上未上、应扎未扎、应罚未罚”之人。

   和平乡政府全体人员参战。留在机关的只有几个值班的人员，专门负责上下沟通、传达、汇总等。

   就连食堂的工作人员，也要加班加点准备夜餐。

   乡政府所有干部，实行“包村、包组、包户、包人、包清”。要求不得遗漏一户、一人。

   否则，将严肃追究相关人员责任。

   水竹除了负责全面协调、调度、指挥外，还分工负责杨柳村。这个村有6个村民组，783户，3127人。其中，育龄妇女有1124人。

   水竹一边详细查阅杨柳村的计生台账，一边让计生办分工这个村的人员汇报情况。

   从台账上显示，这个村除了19名妇女有基本病史不宜上环、结扎以外，其它，就再也查不出来了。

   但是，前几天，计生办接到一份群众举报信，反映杨柳村的小杨村第二村民组，村民杨占贵家的二儿媳妇，生有两个女儿，找关系弄了个假病历，至今未上环，也未结扎。

   水竹让人取来那份举报信，仔细端详起来。他清楚，但凡遇到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真实的。

   因为，举报的人一定是个知根知己的乡邻。

   水竹了解了大体情况后，决定晚上突击检查。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他只让计生办的几个人知道，并交待他们不要告诉其他人，更不能让村干部知道。

   晚上九点半时，水竹带着十几个人，上了一辆6座的面包车。他自己则和一个瘦小个子的年青人，挤在副驾驰上。这是计生办的专用车子。

   大约十点时，车子开到了杨柳村的小杨村。

   水竹让大家下车，并嘱咐不要开手电筒，交待师傅关掉大灯，立马调转车头，不要熄火。

   此时，小杨村静悄悄的，村民们基本上都睡下了，只有几盏零星的灯光，映和着淡淡的月色，让人还能隐约的找到地下的路。

   水竹一行人悄悄的摸到了杨占贵的家。

   突然，村里不知谁家的狗，发出了几声狂吠。似乎在发出什么预警似的。

   “狗吠何喧喧，有吏来在门”。杨占贵家里的灯也忽然亮了一下，紧接着又熄灭了。

   水竹赶紧打了个手势，让几个人绕到后门，他自己带着人快步的走向大门。

   他让人敲了几下大门。过了好一阵，房里的灯再次亮了，屋里的人问道“谁呀？这么晚了，有事吗？”

   敲门的乡干部立马回应道“乡政府的，检查户口，快开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老汉披着一件棉衣，下身只穿了件短裤衩，瑟瑟发抖的站在门口。

   计生办的人员上前问道“你叫杨占贵吗？”

     老汉点了点头，没有支声。

   那位计生办的同志又问道“你家二儿媳妇呢？”。

   老汉结结巴巴的回道“她，她，她回、回娘家去了……”。

   水竹见状，向前走了一步，拍了拍老汉的肩膀，说道“大叔，你别怕，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二儿媳妇要是在，就跟我们到乡政府检查一下……”。

   水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做了个暗示。

   六、七个乡干部立即进入了各个房间。不一会儿，又都回来了，分别向水竹做了个摇头的回应。

   杨占贵急切的说道“没，没在呀，她真的回娘家去了……”。

   他似乎看出了乡干部的神情，又赶忙补了一句“不信，不信你们搜啊……”。

   水竹看到老汉的双腿已经在不停的发抖了。

   他挽住老汉的胳膊，劝老汉赶紧上床。

   此时，老汉的双腿象钉在地上一样，寸步未移。

   水竹感觉到了异常，他立马问道“哪一间是老两口住的？”。

   还没等回复，几个乡干部已经冲进了老汉的房间。

   水竹也随之走了进去。杨占贵也跟着跑了进来，发了疯似的吼道“别，别进去，我老婆在床上……”。

   床上躺着一个中老年妇女。她坐在床头，披着件棉衣，头发散乱着，饥黄的面容显得格外憔悴。

   她怯生生的盯着一屋子的人，双肩已经剧烈的颤抖起来，混浊的老花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

   有几个乡干部已经查看了床底和衣橱。

   水竹的双眼盯着床上。老妇女弯曲的双腿后面，有一处被面明显的鼓了起来。

   乡里一位机敏的女干部上前掀起了棉被。一个瘦弱的年青的妇女，穿着一套单棉睡衣，浑身抖动着爬了起来。

   有位先前检查过这个房间的乡干部火了，一把拽住杨占贵问道“她是谁？怎么在你床上？”。

   杨占贵慌乱的回道“她，她是，是我女儿……”。

   计生办一位干部，早已拿出一张表格，对比着照片怒吼道“胡扯，她就是他的二儿媳妇”。

   杨占贵一屁股坐在了踏板上。他老婆也嚎啕了起来“天啦，杨家要断子绝孙了，我可怎么活啊……”。

   水竹一声令下“帮她穿好衣服，带走……”。

   两个女干部迅速走上前去，拿起杨占贵老婆的衣服，迅速的套在了小妇女身上，拖着她就离开了杨家。

   小杨村的狗“旺，旺……”的狂吠起来。村里的灯也亮起了一半，不少村民走出了家门，有的拿着扁担，有的拿着棍子……。

   水竹一行人，匆匆的上了车急驶而去。身后传来杨占贵家撕裂的惨叫声。

   第二天，小妇女被带到了乡医院检查。随后，就在手术台上，做了结扎手术。

   三天后，乡医院一位在职医生，因违反计生规定，私自虚开病历，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一周后，杨柳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村计生主任同时被免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