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昨夜的风,想起了故乡的老屋。
脱了油漆的木质窗格,窗户缝上糊着纸。一场春雨后,风从纸的缝隙里钻进来,震颤了音律,“呜呜呜”,无法形容的音调,低沉而宛转,仿佛穿过遥远的岁月,仿佛带着遥远的荒凉,又悲戚,又寂寞。
母亲不喜欢这种声音,因为她会思念她的父亲。她说她八岁的那年秋天,她整整伴着这种声音哭到冬季。岁月常常模糊着记忆,却又令记忆愈加清晰。母亲的一生多愁善感,留给我最深刻的,就是她每每大风天,就忽然的哀伤。她听不了霜打过的庄稼叶子,挣扎而又无奈的“哗哗”声,听不了午夜,风在房顶放肆地挑衅,听不了静静的屋里,时钟滴滴答答地摧赶着岁月,而最是听不了的,就是窗户缝发出的如泣如诉的诉说,便会暗自垂泪,便会整夜无眠。瘦弱而令人担心的样子,常常在父亲不在家时,孤独而又让人怜惜。
小时候,如何懂得母亲的忧愁和心事呢。可我却常常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天性爱说爱笑的我,可以忽视所有家里的气氛,就是不能忽视母亲的眼泪。我放下所有心思,依偎在她的身边,会有母亲也许会死去的恐惧。如今都能感受到,她一把骨骼微微地颤抖,觉得她的泪水正流进心里,而她的心跳都似啜泣。我不会隐忍,会咿咿呀呀地哭出声来,每次看到我的样子,母亲又会马上平静地安慰我,“妈没事的,九不怕的。”母亲的一句“不怕的”,便是一剂治愈忧伤的良药,年幼的我自会高高兴兴地欢乐起来。
当我长到也开始有心事的年龄,其实我完全继承了母亲那样莫名的哀愁。姐姐们出嫁后,忽然的一年,我如今都是印象深刻的伤感。远嫁的姐姐忽然给我无法相见的思念,所有勾起母亲眼泪的风声,整天整夜盘旋在老屋的上空。夜里在被窝里偷偷地流泪,心里发出与窗户缝一样的哭声。
后来中秋节后的一天,父亲像一叶扁舟,驶离了我的世界……我便真的懂了母亲的眼泪。
到底能有什么样的乐器,能发出这远古的声音呢?我常常想。
记得有一年,我忽然在收音机里听到了箫声,我竟然傻到认为我就是那吹箫的人。想象我一身白衣,凄风苦雨地站在荒凉的峰顶,我想我会长发飘飘,会是披着披风。我若是思念爱人,我若是悲天悯人,也可能生不逢时,抱憾终生。
关于古琴《胡笳十八拍》,我没听过时就常常觉得心怀隐痛与悲怨。我那时只是听说这个名字,只是因为蔡文姬,我在十几岁,就似乎懂得那份情怀。那时不知为什么,就把这没有听过的曲子想象成窗户缝的“呜呜”声。等我丰富了文学描述时,想到了“凄”字。古琴我也不懂,我却认为应该用箫,应该就是一种独奏,凄切哀婉,直直地透入心里,高则苍悠凄楚,低则深沉哀怨。直到我真的听了这首曲子,虽然不是箫,却依然混进了窗户缝的哀鸣,依然直击心灵。
读过《废都》,那么多人物形象,却独独记住了一种乐器,埙。埙是什么东西?那男人总是在老城墙上吹埙。夜风凄凉,那会是从喧嚣的远古而来吗?那会是金戈铁马入梦吗?会是记录上下五千年,会是盛世升平,会是王朝没落……于是莫名地认为,埙也是窗户缝的声音。每次读到这个字,就会想起童年,和老屋。
父亲是极有耐心的人,他会在母亲伤感时悉心安慰她。爱人是简单的人,他却也是会像父亲那样陪伴与聆听。
因为阳台门坏了,不知为何关不严了。昨夜爱人不在家,我用胶带粘上后,却在这样一个人的夜里,忽然听到了这久违的遥远声音。漆黑的夜,一种思念涌上心头,逝去的,别离的,虚构的。无数过去与未来,无数是是非非的往事,都在这声音里穿梭。依然以一种无法形容的低沉与哀婉,徐徐而来,伴着顶楼平台的轰鸣。母亲瘦弱的背影,庄稼发白的枯叶,还有箫,还有埙,还有古琴……
昨夜,风从哪来,又去了何方,因何送来了童年的记忆?昨夜,恰是父亲的生辰,我满腹心事,却不敢提笔,所有的所有,从遥远的遥远,扑面而来,不仅仅是思念,不仅仅是哀愁,还有亲近与欢乐,我听见,听见您在呼唤我的乳名,轻声地说,“九,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