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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盖是我的邻居,一提起他,我就想起他一见人就竖起的右手大拇指,粗壮粗糙皴裂坚挺,指甲盖里都藏满了他家盐碱地里的尘土。
他爹娘是一对软弱又没什么能力的人,种几亩薄地,养两头猪,日子过得就很艰难。
老盖小时候,当然这会儿我们应该叫他小盖,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儿,经常被他们欺负,有时好几个孩子把他摁在地上捶打一顿,他们以此为乐,渐渐的小盖就怕村里所有的孩子,越来越不合群了。
小盖的爹娘一起出了事故死了,他就更加孤苦伶仃了。
小盖长了个傻大个子,因为罗锅,所以并不比别人高。他能吃苦耐劳,但养成了一个非常自卑的性格。弓着背的小盖几乎在任何人的面前脸上都是讨好的笑,嘴里唯唯诺诺。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老盖走出院门,一看到我坐在树下乘凉,他就赶紧举起脏兮兮的右手,四指并拢,大拇指高高翘起。他脸上堆满真诚的笑意对我说:“三叔你好,你好啊!”不知道老盖是从哪论的,管我叫叔,其实我比他小近二十岁。
我傲慢地冲他点点头,脸上露出戏虐的笑,兴奋地说:“王八盖子,去哪儿呀?”
见我搭理他,他脸上的笑更加谄媚,回应了我一句,但我没有听他说的什么。他去哪里他干啥去我毫不在意,因为我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并不在意老盖这个人,老盖这一家子人。
老盖的媳妇是早年一个流落到我们村讨饭的盲女,他们生下了三个子女,都长得随老盖个子高,性格也随老盖,无一例外活得谨小慎微,活得窝窝囊囊。
老盖急匆匆的脚步只要一出现在村道上,两旁那些闲聊的人便都来了兴致,大家见他像做了贼似的急匆匆地走,就想笑,就想逗他几句。
“鳖盖子,这么着急,去见相好的吗?”
零散的人迅速围拢过来。
老盖堆着笑的脸上却很有些尴尬,他赶紧伸出大拇指冲人群比划一圈,嘴里回应:“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儿女都大了!”老盖的神情和他说话的语气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你个熊盖子怪正经哩!赶明儿哪个村有了搞破鞋的让婆家扫地出门了,给你当儿媳妇可好啊?”
老盖依然满脸堆笑,高举着大拇指并没有放下来:“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搞破鞋的……”老盖的话没有说完,但把头摇了几下,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这龟盖子还不要哩……”人群里发出笑声和各种议论。他迅速大步逃走了,弓着的背像一弯老木犁,屁股一撅一撅的,很滑稽。
大家因为开心的时间太短而惋惜。
老盖姓盖,满村里除了他我们都是同一个姓氏,所以我们都觉得他的姓很难听,因为这个“盖”字他有了很多外号。至于大号叫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多少年了,大伙随便叫他“王八盖子鳖盖子熊盖子破盖子烂盖子……”诸如此类,如果全写在纸上,一箩筐也装不下。因为有了老盖这号人,大伙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虽然穷苦,虽然平凡身份低微,可老盖还不如我们。
忽然有一日,在树下乘凉的人群中有个人说:“哦,好长时间不见熊盖子了!”是了是了,很长时间不见他竖着的大拇指了!”“这老头拐了大闺女跑了吗?”“他哪有那么棒的身体做那事,他老喽——”“想想也是,连咱们都老了!”
“他有病了,他大儿子给他大包小包的买回来药,熬得汤药味都飘到我家去了!”我说。
“哦,这样子的。”“那有空咱都到他家去看看他,看看他见了咱还能不能竖得起大拇指呀?”
说笑一阵就过去了,至于有没有人去看他,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老盖的病情越发重了,因为我看到他大儿子出入大门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我也看到过从外村请来的乡村大夫有几次都摇着头从他家的大门出来。
又有一日,我们一群人在闲扯。老旧的话题就像被狗嚼碎的骨头没了一点味道,大家觉得无趣,都低头闭了眼。日头西斜,暖暖地照得人昏昏欲睡,也暖暖地照得田里的草比苗高。
“要不,咱去看看老王八盖子咋样了?”这句话就像一根木偶的牵线,把十来颗脑袋突然拉起来。大伙眼神里透露出兴奋。我带头,大伙都抬腿去老盖家。
我直接推开他家破烂的大门,踢踢踏踏走进院里。老盖家的两只大鹅挺着长脖子嘎嘎嘎地叫。他大儿子迎出来,满脸堆笑谦恭地和大伙打招呼。他听我们说来看他爹,就一边说:“两三天不吃东西了,眼皮都不愿意睁了”,一边领我们进去。
老盖光着膀子侧躺在脏兮兮的被窝里,后背比一张弓弯得更夸张,瘦得腮帮子都塌下去了。
“爹,爹,你醒醒,叔叔们来看你了!”老盖被摇晃了两下,就艰难地睁开了似乎凸出来的眼睛。
他的眼睛先是无神的,当看到我们,突然就发出些光来。老盖抖抖索索抬起一条胳膊,那是一根干骨头棒,鸡爪一样黑瘦的手指握成一个虚的拳头,大拇指在拳头的上方翘起来。老盖在冲我们举起大拇指,但他的胳膊也就在空中挺了两秒,就一下子掉下来,但大拇指依然竖着。他瘦得脱了相的脸上生生挤出一副笑容来,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我看了心中震惊不已,这样的一张灰土色的脸还能笑出来!
“大伙来看你了,你个老王八盖子……”我们当中一个人大声叫嚷,但他马上意识到当着老盖的老伴和三个儿女不该这样说,起码在这种接近死亡的气氛中不应该这样说,就停住了嘴。
老盖却激动起来,他再次发力,想把竖起大拇指的胳膊重新举起来,但他终于没能办到,张开大嘴却合不上,胸膛里剧烈地耸动起来。老盖突然瞪大了眼睛,眼珠似乎要从眼眶里滑出来,脸色越发灰暗了,喉咙里发出两声:“咕噜咕噜。”
我们都害怕了,赶紧退后一步。
老盖的儿女老婆都挤上前,叫着:“爹,别这样!”“他爹啊!”
老盖的眼睛就直了,僵硬的笑容突然散去,仍然竖着的大拇指的指甲里还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