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别人过得不好，我难过，因为同情；看到别人过得好，我也难过，因为想起自己差了十万八千里。
别人羡慕我，我难过，觉得他们不了解我；别人嫌弃我，我更难过，因为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但是，我的难过没有人知道，别人看到的是光鲜、阳光、暖心。
其实，那只是我的希望，希望能把所有的难过平静地处理掉，真的像别人看起来那样光鲜、阳光、暖心。所以，一直提着一口气活着，生怕稍一松懈，就全面崩溃。
好累呀，而且心酸。
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有一天，一个人找到一位心理治疗师，说自己很不快乐。心理治疗师告诉他：“在这个城市中有一个扮小丑的喜剧演员，他每天的表演都能让大家感到快乐，我建议你经常去看他的演出。”这位患者说：“我就是那个小丑。”
对，我也是那个小丑，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生活中。
一
巷口那一株五百岁的老槐树，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
有时，刚玩到兴头上，就被奶奶牵着手，默默走回家去。
我知道是卖糖果的来了。奶奶怕我见了糖眼热，而她没有钱。
我乖乖地跟着奶奶走回家，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想让奶奶知道我的知道，怕她难过。
四五岁的时候，村里闹社火，要找几个漂亮的孩子坐花车。万众瞩目，是值得夸耀的场合。
开始，我被选上了，但最后一天，又被刷下去了。
像一个梦。在以后的岁月里，一再上演。
上了小学，要入少先队了，但我没有红领巾。
别人都是妈妈做的，我妈妈在很远的地方，奶奶没有红布。
我就那样站在旁边，看别的同学兴高采烈地比谁的红领巾做的好。
除夕夜，妈妈把我们过年的新衣服取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两件大红底色上撒着黑石榴籽花纹的条绒上衣。但妈妈并没有把那两件条绒上衣放在我们枕边，而是叫来了两个堂姐。堂姐随了父母从河南回来过年，原来妈妈是为她们做的新衣服。
我和妹妹的衣服，是妈妈用大人不穿的衣服改小的。
我也很想要那样漂亮的衣服，但对谁我都没有说过。
妈妈没有打过我，但我从小到大都怕她，怕她生气，怕她板着脸，对我不理不睬。
总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但能惹妈妈不高兴的事太多了，她生起气来，可以一连几天不说话，不理你，只是摔摔打打。
她去世以后，多少人见到我就想起她，说：你妈妈人可好哩。
这样的话让我无限酸楚。我知道妈妈对别人很好，宁肯自己吃亏受苦也会帮助人家。但我常常怀疑自己是妈妈的负担，也不知道妈妈是不是爱过我。人家有了秘密或疑难，会去向妈妈倾诉，而我，会存在心里慢慢消化。
工作了，每月工资分文不少交给父母，没有零花钱，也没想过自己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所谓梳妆，不过是用香皂洗一把脸，再用一根皮筋扎起马尾，不涂脂抹粉，也不用揽镜自照。不爱穿裙子，不爱鲜亮的衣服，在美颜成为潮流的时候，依然害怕照相。觉得自己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没有一处满意的地方。
不会赚钱，不会娱乐，甚至不会和别人闲聊——不知道聊什么人家才不会讨厌。无力经营任何一种关系，竭力躲开形形色色的圈子，觉得自己不被喜爱，不被重视，不被珍惜。与谁，都隔着无法走近的疏离。希望被世界遗忘，但又对此深怀恐惧。
一直是那个在老槐树下坐着的小孩，卖糖果的来了，默默地走回家去。
二
心，是一点一点凉下来的。
思想和身体，都开始了背叛，它们跌跌撞撞，要嘲弄似的，时不时地掀开华袍的一角，露出那些小心隐藏着的种种不堪，让你忍无可忍。
先头的希望、热情和奋斗，在某一个节点，突然崩溃，一泻千里。是被针刺破的气球，连外面的架子都支撑不起来了，抬脚动步，处处捉襟见肘。
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单凭忍耐和坚持，拗不过命运的敌意。
从一开始，就是乞求的姿态。从不敢提出自己的要求，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全部身心都消耗在自卑之中，那样自觉地苛求于对别人的满足。一直羞于承认，四十多年来，我对世界拱手相让，连爱情。我有意无意地四处讨好，包括父母。
我在哪里？我只是附着在别人身上的一道影子，从没有过自己的生活。以为要争一口气，要比别人过的好，就要吃更多的苦，忍更多的屈，受更多的难。这都没有错，错的是，我只知道奉献自己去侍奉公婆，扶持丈夫，养育儿女，独独忘了，自己也要有人疼。
我不知道，放弃自己去成全别人，不仅不会被珍视，反而会被加倍地责备：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现在，你要说你的付出和功劳吗，谁有倾听的耐心。而且这样的诉说本身，不也是一种折辱吗？
原来，弱肉强食不是形容词，是生活。
原来，世界并不因你的退让和无害就宽待你。
奚落，嘲笑，蔑视，是生活对失败者得意洋洋的馈赠，但并不到此为止。
想痛哭一场。
哭自己几乎没有底线的付出、隐忍，和颠沛流离的灵魂。
哭世界如此热闹，而我寂寞至此。
哭带着伤的坚持，和疼痛的近乎无望的等待。
三
平生最恨“忍耐”二字。因为其中的裂纹、委屈、辜负，惨无人道。但生活中，做的最多的就是忍耐。
后来读书，看到作者说自己的母亲：“她总是看到月亮黑暗的一面”，静静地哭了很久。
至今，爸爸看到有孩子哭闹，还会说：“我娃从没那么费事。”我真是不忍心说，哭闹有什么可怕，不过是孩子表达沟通的一种方式。小时候不哭闹的孩子不会伤及筋骨，却容易形成内伤。
如果一腔怨气找不到出口，悲伤会一直在心里翻滚。表面上风平浪静的乖孩子，内心会有怎样的波澜起伏，我想我是知道的。那是无尽的委屈，无穷的忍耐，无数的交付，和被迫着一次次放低的底线，时间一长，连着对自己也生出了憎厌。
三十年前，老师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我一直记着，却在今天才懂得：不会爱自己，如何努力地爱世界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我不想再难过下去了。
真的，我不想再难过下去了。
如果天真的要塌，就让它下来吧。与其日日担心恐惧尚未到来也许永不到来的一天，不如破釜沉舟，放下，打开，然后接受。世界那么大，我只能承担好自己的那一部分，别人的情绪、喜好、要求，不是我的能力范围。
心理学上说，其实周围的一切，包括你的人际关系、工作、恋爱……所有这些有可能都不是真相，它只是镜像。所谓的“镜像”就是，周遭的一切都是你的镜子，它反映出的是你对你自己的态度。
是的，我不完美。可是，谁又是完美的呢？坦然地接纳、而不是抗拒自己本来的样子，即使被全世界抛弃，也不自我放弃。
如果能回到四十年前，我想抱抱那个懂事的小女孩，说一声，好孩子，你值得拥有一切好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