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日

十月的北京,枫叶红了,银杏黄了,大地裹上了秋装。美好的景色、舒适宜人的温度让人眷恋这秋天。可今年一进入十月,我的心就变得忧郁起来,好像是浸在冬日的残阳如血里。这悲伤难过如泣如诉,总在不经意间造访,我明白,内心是在思念一个故去的亲人。

十月十二日是姨奶奶故去一周年。

去年秋天,那个突发的变故还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把人照的很暖,我在上一个五十人左右的大课,备战即将到来的二级心理咨询师考试。本来内容无趣,老师又照本宣科,整个下午我都在努力不让自己昏沉的睡去。突然间,收到一条微信,来自姨奶奶的女儿,我的阿姨,信息简短,可我目不转睛盯着手机反复看了好几遍。由于姨奶奶病重,阿姨希望我可以抽空过去看望。阿姨很贴心,家里很多事情都是她主动联系我。我的心瞬间五味杂陈。先是像滑进了万丈的深渊,深渊下是巨大的未知的恐惧,我知道如果医生没有下病危通知书,微信的措辞也不会是这样。恐惧过后,是庞大的内疚来袭,上一次我去家里看望姨奶奶是很久以前了,久到我都不能回忆起来。这一年间,我一直以为她身体硬朗,我一直以为她在安享晚年,可是现在她将不久于人世,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生病。作为晚辈,这片时间的空白和关心照顾的空白,让我不知如何自处。最后才是伤心,姨奶奶是我在北京唯一的亲人,她的整个家庭都很照顾我,但只有她与我有共同的故乡,这份联接很难替代。

慌乱间,枯燥的讲课也结束了,我匆忙整理书包离场,过程中大脑一片空白。走到楼下,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要走去哪里。一个老同学打电话约我去吃火锅,我说家里有事,不能赴约,努力整理思绪,我清晰了回家的路程。可是我哪天去看姨奶奶呢?我完全不能等,我当即决定回家收拾下即刻就去。一边跟阿姨确认了晚上去看望是否合适,一边约上弟弟,安排他也做些准备。从南三环的教室回到东四环的家,又来到西四环的空军总医院,已将近晚上八点。医院很大,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住院楼,进入病房,非常安静,阿姨已经在等待我们的到来。病床上姨奶奶已经睡着,她的面庞有一些浮肿、有很多疲惫,手臂上、鼻孔里都插着管子。把她叫醒后,她看到我还是很开心,但说起话来好吃力,说不想让我麻烦跑过来,言语中对我没有任何责备。我简单说了自己的近况,又介绍了我的弟弟,时间太晚,我们沟通的时间很短。在楼道里,阿姨告诉我,姨奶奶得的是胰腺癌,已经医治了半年多。经过化疗,本来已经得到控制,可是最近又突发状况住院,谁也没有料到,她这次大约是不能回家了。

那天晚上的聊天看上去相当轻松,也许这就是所谓成熟的成人间的沟通。我不能把我的恐惧内疚伤心都和盘托出,阿姨也是用平静的口吻陈述春节以后病情的发现、治疗、住院、出院、再次住院这些过程。由于太久没见,我们还聊了一些各自的生活。可是我知道这不是事情的全部。

一定有很多眼泪,在病情确诊的时候、在术前签知情同意书的时候、在看着老人身体插满了管子的时候,在她痛苦呻吟的时候,在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瘦弱、又因为治疗慢慢浮肿的时候,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从精神矍铄忽然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在离开医院独自一人、担心未来的时候。人人向往诗和远方,但人生总免不了苟且,医院就是充满让人无奈的苟且的地方。而我,作为姨奶奶的孙女,错过了近乎所有的情节,在一个几乎确定的终点才出现,我能做的已经太少。

第二个周末,我又去医院看她。赶去医院的地铁上,我就像一条随时可以拧出水的湿毛巾,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在离医院越来越近的时候竟真的流出泪来。我匆忙去擦,怕被路人看出我的可怜。这次陪床的是姨奶奶的大儿子,我的叔叔,他本在拉萨工作,专程过来。看着病床上睡着的姨奶奶,我跟叔叔聊着聊着,眼泪又流了出来。叔叔于我而言很特殊,他是我来北京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加上他稳重的气质和过人的智慧,我打心眼里敬重他、信赖他。在他面前不愿意去伪装自己的情感,可以放松的流露。没过几分钟,由于话题的转变,我一边说话,好像一边笑了出来。我已不记得当时谈话的内容,但叔叔的表情大约是有些异样,他一定惊异于我变化的太快,瞬间从悲伤变得喜悦。我很想告诉他,我的眼泪是真的,我的笑容也不是伪装,也许我太善于隔离自己的内心,也许我本就矛盾。

后来姨奶奶醒了,这次见她是白天,我更清楚的看到了她的虚弱。不能进食,全身都不能动弹,翻个身也要靠别人,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输液,小便要坐到专用座椅上,过程需要两个人驾起来,抬起的过程中,我听到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到:“孩子们,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呢?” 没有人回答,但我大约永远不会忘记。

关于癌症的治疗,我以往看过一些资料。在最先进的西医治疗理念中,癌症是慢性病,不是绝症。癌症的种类很多,其中许多是可以临床治愈的,完全不用谈癌色变,但癌症晚期和高龄老人患癌是医生也无能为力的。如果姨奶奶的治疗方案我可以参与,我会建议放弃这种降低生活质量的治疗。她从小离家,一生操劳,养育五个儿女,幸而孩子们长大后拼搏努力、生活美满、孝顺老人,她与爱人也相扶相伴到了耄耋之年。让这样的生命,面对这样的痛苦,太过残忍,即便命运要结束她在人世间的旅程,也一定不会残忍的只留出一条充满痛、孤独的、冰冷的路。她是那么在意尊严。

我能做的确实不多,但至少还有祈祷。在去年十一七天禅修期间,安排早课修习慈心禅。这大约是我与她老人家生命最后阶段里唯一的联结了,在太阳升起前我已在内心无数次默念,愿病床上的姨奶奶减少痛苦,获得更多的平和安宁。我不知道,禅修院里我祈祷的声音,几十公里外的她,能感应到吗?

回来没多久,我收到了姨奶奶过世的消息。她终于走了。我想她早就厌倦了无休止的插管、输液、被抬来抬去,但她一定留有许多遗憾,因为生活本平静,这浩劫来的太突然。后来听阿姨说,她老人家曾谈起有些美食以前不舍得吃,在病床上想起已为时已晚。姨奶奶的告别仪式非常简单,她被修饰好妆容,安详的躺在告别厅的中间,到场的十几个家人排成一队,注目送别。阿姨扶着雷爷爷走在最前面,经过姨奶奶身边的时候,他们俩人都已泣不成声。我跑去扶着阿姨,想要给她一些支持,把他们送到旁边的休息室,又跑回来加入队伍的最后,匆匆的完成这最后一面。

丧葬是一个仪式,也是一个生意。前往八宝山、火化、取骨灰、送骨灰、选临时墓地一整套流程,最后折磨着家族里每个人的神经,还碰到一个随意加价的办事人员,让人痛恨。火化的过程等待了挺长时间,因为人太多,处处要排队。最后终于被通知,可以取出火化完毕的骨灰。我眼看着姨奶奶的骨灰被放到骨灰盒里,由于一开始不能完全放进去,还被压了一压。也许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但于亲人而言,却是很难接受,生命已归于尘土,就可以随意处置了吗?

结束后,大家回到市里,一起吃午饭,席间有人安慰说,姨奶奶已经八十多的高寿,按传统算是喜丧。我内心不同意,至少最后两次见面的场景让我觉得,她非常不喜欢这样的离开。我记得那天是用很小的杯子喝酒,我也完全没有贪杯,却很快就醉了,叔叔看我已经昏沉,安排我在旁边的沙发休息。我躺下后,神经才算放松一些,可又偷偷的流眼泪,就这样结束了,姨奶奶就这样真的走了。

我本来非常担心雷爷爷以后如何独自面对生活,好在他的子女孝顺周全,安排了保姆在身边,几次去看望,他吃饭作息都还算正常。我惊讶的发现,姨奶奶以独特的方式留在这个家庭,家里保留了一个卧室,她生前的服装、用品被安放在原地,在遗像前,放有好几张纸条,写满了过来怀念她的家人写下的悼念。我想,她在天有灵,是可以安息的。

转眼间,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姨奶奶是我奶奶的表姐,家里没有男丁,在那个战争年代,为了供养家庭,她十几岁就加入部队,离开了老家。在外漂泊期间她结婚生子,随部队辗转青岛、成都几地生活,后来也曾几次回乡探望,尤其是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思乡心切,她与老公,儿子一起再次寻根,把和老家原来断了的联系又再次连接起来,那次我在外地读大学,全家人唯独没有见到我。

我来到北京之后,身处成都的她专程嘱咐在北京工作的儿子给予我照顾,那时我们还未曾谋面。后来由于汶川地震的发生,子女们不放心二老独自身居一隅,安排他们来到北京生活,于是我才与她有机会见面,相识。一见如故,我与姨奶奶感觉很亲,胜于老家的奶奶,也许因为我们同样在外漂泊,彼此感同身受吧。这些年来,当我偶尔妄自菲薄、感觉看不清前路时,也曾想姨奶奶自小离开故土、独自闯荡,唯独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到了老年,老伴一直守在身边,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子女们个个是她的骄傲。这几十年她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必定不少,但她都挺过来了。我感慨人生的路是一步一步走来的,不觉内心就会生出许多力量来。写到这,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又浮于我的脑海。我会用未来更坚定的脚步作为对她最好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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