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你的“信达雅”,让我尴尬癌都犯了》,原想吐槽一下国人滥用“信达雅”的风气,没想到成了爆文,在微信公众号、豆瓣、知乎、观察网等媒体吸引了上百万的点击,今年三月,“浮世三千”的译者也通过网络联系上了我。
起初他在我的微信公众号上写了很多留言,也写的很诚恳,但我隔了好久才看到,于是在评论里回复如下:
大概是我这条迟来的回复惹怒了他(他还经常在我的微博私信里长篇大论),他又在我的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上面留言,说我不懂“信达雅”,不懂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外国人也不能理解中国诗歌的意境。
其实去年我的《尴尬癌》一文广为流传之后,还曾有一位“译者”恼羞成怒地跑来掐架。
在我指出此伪文言译文纯属瞎搞之后,TA说自己是“XX音乐”的签约译者,XX音乐按月给TA 付翻译费,“你算什么”。看到这里我忍不住要毒舌了:不好意思,我们都按字数收费,没有按流量包月的。
这位歌词译者自称是某高校的理工科研究生。我很好奇他们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成了XX音乐的签约译者,也很好奇到底有多少用户喜欢这种“古风”。
被滥用的信达雅
“信达雅”三个字其实根本称不上什么严谨的翻译理论,如今翻译界已经没有正经做学术的人会拿这三个字来分析译文了。动辄说信达雅的,不是理论知识还停留在几十年前,就是外行。拿信达雅作为衡量翻译的最高标准,更是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翻译理论。
对“信达雅”的错误理解,正在成为文学翻译界的毒瘤。有问题的不是严复他老人家,更不是王佐良老先生,而是身处21世纪还满口信达雅的你。
严复在《天演论》中的“译例言”讲到: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
即便是严复的原话,也没有给“信达雅”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这只是他老人家的一个翻译心得罢了。就算把它解释成faithfulness, expressiveness, elegance,也无法套用在所有的文本上——并不是所有文本都具有极高的文学性,也不是所有的风格都要求“雅”。
很有意思的是,如今不少译者的文学观就有问题,对诗歌的审美也停留在前现代,认为只有优雅细腻、缠绵悱恻的才好(古雅的就更好了),以至于近年来还出现了一种呼声:现代汉语丑陋。越是鸳鸯蝴蝶派的人越认同这种观点,还有人认为现代诗垃圾,只有古诗好,甚至恨不得回到使用繁体字的时代。
对文学的理解,势必影响对文学翻译的理解。国际翻译研究已经百花齐放,严复之后的翻译理论层出不穷,而我国广大人民群众,甚至一部分翻译还把信达雅奉为唯一信条。而且正因为他们的外语水平根本不足以评判“信”,甚至中文水平都不“达”,便只能在“雅”上做文章了。
他们的信达雅,说白了就是一种感性认识。这就是中文的玄妙之处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看起来好像谁都能明白,谁都能讲两句,于是便成了一种玄学。有了这三个极其好用的字眼,任何会写字的人都认为自己可以评论翻译、甚至篡改翻译,根本连原文都不用看。前几日读库那篇点击率很高的《在自己的祖国流亡》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把“强大到无需畏惧世界上的任何人”改成“四海宾服”,还洋洋自得。
所以我不禁要再问一遍:除了信达雅,你还知道啥?
“翻译理论”与“翻译心得”
通常来讲,中国翻译系的学生应该还接触过动态对等、归化异化、翻译目的论等等——这些理论全都是从西方引进的。
一位朋友昨天评论:中国根本就没有翻译理论,无论是严复的信达雅、钱钟书的化境论还是许渊冲的三美论,都是一些个人感悟,还没有到理论的高度。
我也有同感。我们的很多“翻译理论”,其实是心得,是随笔,甚至连提出的人自己都没解释清楚其定义。钱钟书的化境论和傅雷的神似论到底是什么?连一个百度词条都没有,与此相关的中文论文倒是不少,简直就成了一千个读者心中的一千个哈姆雷特了。
诚然,我资历有限,称不上什么翻译专家,只是一个翻译实践者,翻译出版过几本书而已。我也不是专门搞翻译研究的,只是在英国读口笔译硕士期间修了这门课,在那两年时间读了几十本英语世界的翻译理论,写了几篇论文。
2011-2012年在写论文时(包括毕业后申请翻译博士期间)我也看了不少中国人写的翻译研究论文,隐隐有一个感受:中国的翻译理论不仅落后,而且缺乏原创性。这也和我们长期不重视理论学习以及国际化程度太低有关。
此外,中国民间还有一种常见的思路:做翻译不需要理论,甚至也不需要系统学习。很多人认为外语只是一门工具,谁都可以掌握,翻译也不是一门专业,会外语就能翻译,不就是“信达雅”嘛!
叶子南在《高级英汉翻译理论与实践》中说过,“文学翻译是以读者为中心的翻译”,这点我一直印象深刻。文学翻译一定要说人话,要时刻考虑读者的阅读感受,这是共识,但是国人对于“信达雅”,尤其是“雅”的盲目推崇,导致相当一部分文学译者在实践的过程中为了求雅而无中生有、偷换概念、添油加醋、指鹿为马,使译文看起来逻辑混乱,甚至莫名其妙。
我在这次重新修订译著《轻舔丝绒》的过程中,也多次为自己当初的不求甚解感到惭愧。
文学翻译要不要“再创作”
有的译者为了追求这种所谓的“文学性”,喜欢要把原文简明直白、口语化的东西翻译成文绉绉的、诗意的中文,甚至是文言文,枉顾自己文言文就没学好的事实,制造出大量伪文言。暂且不提风格问题,不少业余翻译不仅英文没学好,汉语也没学好,现代汉语都说不囫囵,就别说文言文了——他们需要的不是从信达雅里找理论依据,而是回炉重造。
英文没学好的背一背新概念三,语文没学好的回去把小学初中课本里面要求背诵的背一背,然后学习一下标点符号使用规范。把基础打牢、多看几本书再来谈翻译,否则你就是初生牛犊谁也不服。
另一个可怕的风气是认为文学翻译需要“再创作”。你如果是自娱自乐去“再创作”,没问题,随便创作,但如果是有人委托你翻译,问问他对你的“再创作”是什么感想——作者允许你“改善”了吗,使用者需要你营造出符合中国古典的意境吗?你到底是诗人还是作家,有什么权利歪曲原文?看过几篇“翻译研究”的网文,会背几首唐诗宋词,就认为自己能翻译、懂诗歌、懂翻译(同时认为别人不懂“文学翻译”),这种蜜汁自信也是醉人啊。
很多人意识不到,翻译是一门专业,外语也是一门专业,都是需要系统学习和大量实践的。我在外语院校学习了十来年以后才真的上道,即便如此也时常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每次译著出版以后还要修订再修订。责任心是翻译的基本操守,做文学翻译需要灵感,需要才华,但不需要那种“老子就是比英语母语人士还强”的狂妄的态度。
不是说非科班出身的人不能做翻译,而是他们经常有一种自己英文很好,古汉语也学得好极了,甚至可以鄙视专业翻译的错觉,还从骨子里觉得译文越复杂越文雅就越高明,妄图用半文半白的形式和华丽的辞藻掩盖自己的能力不足。很可惜,也只有顺口溜一样的现代诗歌能给他们这种忽悠人的空间,不然他们什么不去翻译莎士比亚?
在谈论“信达雅”之前,请检查一下自己手中的大作:语法正确吗?拼写对吗/有没有错别字?词语搭配正确吗?意思和原文一样吗?风格和原文接近吗?
并不是说文学翻译、诗歌翻译就可以忽略这些了。
翻译中的民族主义倾向
中西方文化本来就差异巨大,一部分英文水平较低的读者更喜欢古风的译文,是因为他们从小接触的古诗词比英文诗歌更多,自然觉得这种仿古的意境更好接受(反正大多数人也不懂平仄),但这不能代表这么翻译就合理了。翻译初学者还顾及不到风格问题,考虑不到翻译的目的,对翻译的理解有偏差这也可以理解,但上升到“外国人根本不懂中国诗歌的意境”、“还是中国文化更博大精深”、“你根本不懂中国文化”这种高度,这就是意淫了。
其实很多这类人拿自己的作品来给我看,我都想告诉他们一句实话:你基础太差,思路也有问题,做不了翻译。
我们都知道有个词叫“走火入魔”,这四个字我想送给那些喜欢给英文歌词搞十几个古风版译文以及根据“信达雅”(其实只有“雅”)的程度评出一个“四六级、专四专八级”的公众号写手。
同时真心奉劝所有想做好翻译的人,放下你们那种用“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这些译文比原文更美”来评价翻译的幻觉,不要拿一个修改了一年半载的伪文言和一首非英语母语人士写的短信情诗证明你比英语母语的人更有意境,以及外国人不懂“意境”。
不少中国译者,就是欺负外国人看不懂他的译文,于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胡乱翻译,美其名曰“再创作”。
讲真,水平低就不要给自己加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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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北京晚报》对我的采访:《争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