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自我在姐姐婚宴上,见到姐夫的第一眼,我就预感到我这辈子悲剧了。
那是1986年的秋天,姐姐21岁,姐夫23岁,我19岁。
姐姐高挑的个子,精致的五官,白皙的皮肤,稍稍打扮,就妩媚动人。姐夫站在姐姐旁边,虽然一看就是白面书生,但也高大挺拔,文气逼人,待人接物亲切大方。
姐姐的脸红通通的,姐夫朗声笑着。谁不说他们般配呢?
姐夫是村里小学唯一的公办教师,教学勤恳,对学生宽严相济,村里人没有不尊敬并喜欢的。
至于姐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在村里小学教书。
两人在一所小学校教书,又都年轻,难免会日久生情,何况两人那么优秀。
我们两家同在一个村子,姐夫家住东面,我们家住西面。按照农村的风俗,两边都要请客摆酒,礼仪繁琐。大伙儿都兴高采烈,特别是孩子们,看着平时威严现在却羞涩难当的老师结婚,真是激动。
这天村东村西鞭炮声此起彼伏,一片欢乐景象。
我妈没给我安排什么事情,她自己在人前忙碌,主持里里外外,爸爸负责落实。来帮忙的邻居和我家的亲戚们都围在姐姐屋里,不时出一些难题请姐夫回答,看姐夫为难就哈哈大笑,笑够了才答应姐夫撒喜糖接亲。
我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房间里。
房间是奶奶去世后留给我住的。我家正三间房,中间是堂屋,然后东西两间分成四个卧室。朝南的一间是哥哥的,一间是姐姐的。朝北的一间是父母的,一间是奶奶的。奶奶去世后,我回家来,奶奶的那间小房间就成了我的卧室。
我北向的屋子,没有阳光,窗子很小。
屋子里只摆得下一张小床,还有一张简单的桌子。桌子上有面镜子,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光线不是很好,但是我知道自己长相普通,皮肤黝黑,身材矮胖,书只念到小学毕业。方方面面不能跟姐姐比。
据我妈说,给我找的对象,就在江北的某村,庄户人家,小伙子勤劳肯干,也好相处。不出意外,明年春天就让我结婚,这样爸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按说那个时代的姑娘,命运大抵如此。20来岁结婚,生子,然后就是按部就班,操劳一生,……可我心底怎么那么烦躁。
他们在屋外叫我了:姐姐出嫁,妹妹怎么不坐在身边呢?要给姐姐把把关不是?……
我只好尴尬地起身,走到姐姐身边,违心地笑着,可是扭头望见姐夫的那会儿,眼睛为什么会起雾,继而涌出泪水呢?
家族里大妈说,这丫头,又不是你出嫁,哭什么?
我妈赶紧说,这不,跟姐姐处的时间不长,感情就很好了,舍不得姐姐啊。
姐姐拍拍我的肩。姐夫忙说,小妹别哭,我们会常常回来的。
我抹掉眼泪,挤出一点笑容。我估计我笑得也极其难看。
我的姐姐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被接走了,我失魂落魄。
后来的日子,在家里,我不声不响,做妈妈吩咐给我的活。在地里,人前我一刻不歇,做事麻利,活儿做得漂亮;人后,忙累了,我会坐在田埂边,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长江,太阳映在水面上,一片血红,多么美。可我除了会说,这景色真美之外,说不出其它更美的话。
02
我爸稳重能干,我妈精明好强。有人形容这两口子,一个是刨庄稼的铁榔头,一个是后面搂货的簸箕,分工明确;一个能挣,一个能收,丝毫不漏。
我家三个孩子。我紧随着我姐姐出生,我妈看我长得不好看,对我十分不耐烦。不久,我外县的老姨听说后,想领养我,说家里有三个男孩子,特别想要一个女儿。我爸妈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在我心底,姨夫和老姨给了我完整的父母之爱。等我姨夫去世,老姨觉得年纪大了,照顾不了我,怕我太辛苦,再送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19岁,地里和家务都能拿得起,顶得了一个壮劳动力。
我父母自然万分欢喜,他们岁数不大,劳作正是时候;哥哥学了手艺,已经成家,并有了儿子;姐姐在外面教书,长得好工作也好,不用太操心;我岁数还小,一面可以自己挣点嫁妆,一面照顾家里。
农村的姑娘,结婚都早。自从姐姐出嫁后,我爸我妈就把我的婚事提上日程。我懵懵懂懂跟他们说的江北的小伙子相亲,又糊里糊涂地结了婚。
爸妈对自己的安排相当满意,他们以为“丝毫不漏”,可他们不知道,我多想他们能和我在老姨家一样,眼神里透出慈爱,即使生活苦一点,但至少让我觉得轻松快乐。
婆家看起来跟我家差不多。婆婆管事,其它人只管做自己的事。看起来一切都循规蹈矩,顺理成章,但闲下来时,我跟丈夫几乎无话可说。
我深感自己的生活就一直困在奶奶留给我的那间屋子里。光线阴暗,没有缝隙。谁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不想去问别人想什么,更没有谁来问我。
在婆家也不多说话,对丈夫也不热情,当然也不摆新娘子的架子,每天该干活干活,只是在人少的时候,我还是喜欢看夕阳,静静发呆,内心苦闷。
就在这时候,我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姐姐喝药自杀了,消息一时轰动十里八乡。
我爸妈怒不可遏,带人打上姐夫家门,闹得天翻地覆。等我赶回家,我妈已经晕倒在床。
我看着姐姐,年轻貌美,却走上这条路,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
可我开不了口,骂不了姐夫。
姐夫无力地跪在大家面前。面容憔悴,胡子拉渣,嘴角流血,衣衫破碎。
他目光呆滞,反复说着同一句话: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对……
姐夫的爸妈更是不敢靠前,不能说话。毕竟说再多,人也回不来了。
我跪在爸妈面前,求他们,姐姐已经去了,姐姐那么爱美,还是先让她入土为安吧。
我爸妈再次痛哭一场,狠话骂尽,但姐夫家已经被砸破得不成样子,再吵下去除了给人看热闹,还有什么可挽回的呢?我爸妈终于还是答应了。
安葬好姐姐之后,我默默地待在家里陪父母,操持家务,也下地干活。这样过了半个月,婆家来请我回去了。
是的,面对一切,我紧闭着心门,感觉窒息,可我不想再回去了
两边的家长都气得要命。我妈就没想到两个女儿,她都安排得这么好,就没想到结婚后会出这样的岔子。
婆婆也想不通,她的家庭还有他的儿子,在她看来没有任何错误,儿媳妇上门不到一个月,居然要离婚,实在没有道理!她直呼赔偿。
我跪着对他们说,我不想回去,也说不出理由,都是我不好。
不管他们如何软硬兼施,我都坚定自己的想法,不想再回去。
最后,我父母先妥协,不管怎么说,他们刚失去姐姐,不想我又有什么不妥。
他们在一起讨论了离婚的具体方案,我家补偿了一些钱给婆家。婆家一看事情无可挽回,也不再多言。
事后,我妈多次严厉而伤感地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我只说,什么时候把老姨接来住住,我很想她。
我妈有些崩溃,毕竟这样的事情,在那时的农村,都太稀罕,能充当太多人长时间的谈资。她好像有些意识到,哪里不对又说不明白。经过这两次的打击,她精明的眼睛,锐气削减了不少。
03
我不像其他年轻人,爱听港台歌曲,爱凑热闹,爱聊八卦。我爱看江边的夕阳,爱看江上的船只,爱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有时候,我机械地在江边的地里干活,很长时间后,直起腰身,会看见姐夫一个人在江边沙滩上独坐。
那背影那么清瘦,那么孤独。
我心底五味杂陈。我很想走过去,但是又有很多声音告诉我不可以。这几年多少画面从眼前掠过,再回首一切仍旧那么清晰。
姐夫的背影融进了风景,时间长了,在我看来,充满无可言说的味道。
就在那一天黄昏,村民们都扛起锄头回家,我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走到江边,洗洗手,然后旁若无人地在姐夫身边坐下。
哥!我叫了他一声。姐夫转头看见我,嗯了一声。一时间,我们看着夕阳,都不说话。
过了不久,姐夫开口了,还不回去吗?家里人等着呢!我说,会回去的,歇口气就回去了。
姐夫说,先回去吧,先回去吧,村里人不是说傍晚女人和孩子都不要到江边来嘛。
姐夫神色忧郁,语气缓慢。我就嗯了一声,先起身回去了。
有时候,我就陪他坐着,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心里居然很满足。
我和姐夫在江边聊天的时候多了起来,有时候会说他上课、还有他去外地参观的事情,有时我说起庄稼还有手工活,他会背相关知识的文章给我听,叫我有空看书。我感觉到每逢说起他喜欢的事物,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明亮,声音醇厚,语言那么有新意,能叫我久久回味。
晚上躺在我那暗淡、黑寂的房间里,我却感觉到我的心慢慢有了光明。
我和姐夫说话渐渐变得随便了。有时侯,我会称呼他为老师,我说哥啊,跟你讲话,天天都有收获,做你的学生应该很幸福。
你姐姐跟你真不太一样。姐夫有些尴尬地笑笑,她其实是不喜欢做老师的。
我的心底一颤,我知道我们绕不过这个话题。
我说,姐姐比我美太多。姐夫说,不,各有各的美,你要有自信。
我脸红了,趁机对姐夫说,那我以后有可能跟哥走在一起吗?
姐夫回头看我一眼,马上涨红了脸。我站起来,飞快地说,哥,你可以考虑考虑,我是认真的。
然后不等姐夫回答,我就飞快地走了。
这年我24岁,离过婚,讲这样的话,居然面红耳赤,羞怯难当。
姐夫有几天都没再出现,我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心底恐慌要命。一连几天,我在地里忙活,都毫无心思。有一次,我实在不想干活,就索性在江边坐了下来。
正值中秋时节,午后的太阳暴晒着大地,江面一望无际,浑浊的波浪一个接一个滚上岸来,空气中带有泥浆的味道。
我一会儿浮躁,一会儿宁静。自己回想起来,感觉笑不可奈。
忽然,我直觉旁边多了一个人,仿佛眼前出现一道光。我一惊,站了起来。
是姐夫!他腼腆地朝我一笑,我也微微一笑。他说,你知道吗,你笑起来有酒窝,很美。
我们的新决定再一次惊呆了众人。我的父母更是觉得不曾认识过我,哥嫂不理我。我再一次默默地承担一切劳作,任劳任怨。因为我知道,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女方父母是最觉得没面子的。
我爸妈经受过这一系列的变故,变得柔和了很多,终于默许了我们的选择。
我的新公婆,从他们的眼睛里,我看到,他们对我是满意的。
我们老家都把姐夫叫哥,我们结婚后,我固执地叫他老师,不肯改变。在我看来,他就是我的窗,通过他,我终于知道了我想要的是什么。
三十多年过去,每当我看见老师在灯下备课,偶尔抬头跟我聊天,我就觉得内心多么明净,多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