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公寓

现在回想起来,在六号公寓度过的童年留给了我一个秘密,那就是,世界上存在无限开放的房间。我和朱莉玩所有外边世界的儿童都喜欢的那些游戏,唯一的禁制只是不能踏出公寓大门,可这对无限的房间来说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门房,是个头发很短,只够遮住她通红脑门的老太太。那里有一张狭长的台面,她就坐在那后面的扶手椅里,再背后的墙上是六个已经废弃的铃铛。据说那是这幢奇妙建筑物刚刚落成时,所拥有的卧室数量。从早到晚,房间的主人轮流撳响铃铛,女佣们就喘着粗气爬上楼梯,为他们刷外套、点烟、或者拉紧胸衣带子。如今这等好事是再也不会有啦,我们总是自己穿衣服,偶尔还得放大人一马,好让他们处理某些不可对外人道的隐秘事。我和朱莉受到的教育总是这样,没有解释或宽容,只有拧耳朵和一声尖利的——“嘘!”

从我们开始玩追逐游戏时起,公寓的秘密就向我们展开。除非到了睡觉的钟点,所有门都敞开着,表示屋主并未在策划什么不利安定的阴谋。为了不被追上,或者仅仅只为恐吓对方,你便需要翻过搭着软塌塌的长筒袜的旧屏风,绕过走道里的纸箱子山,再从某个五斗柜顶纵身一跃穿过另一扇门。我们渐渐发现,无论如何,房间都是在不断增殖的实体。当你穿过其中之一,满心以为这下肯定已到楼梯尽头,马上就能把对方逼到死角了,可是不,总还有新的房间等着你。而且看起来再真切不过,像公寓所有房间那样,有脸盆架,有床,有地铺,有一两条即将产生新房间的帘子,除此之外全无其他扰乱视线之物。除了摆放次序稍有不同(取决于这个房间有没有窗或者窗在哪里),几乎就是我或者朱莉的家,跟祖母故事里茶炊妖怪那拙劣的恶作剧大相径庭。

这些房间大小不同,形状不同,气味不同,而房间与房间的那些连接点更是变化多端,令人啧啧称奇。有时只要以桌上的长柄汤勺为鹤嘴锄,撬起某块松动的箱子,后面的房间就像藏宝的洞穴般豁然显露。我猜自己时常不小心碰到了哪个看不见的机关,导致入口所有的掩盖物如鱼鳞般从不存在的分隔处剥落下来,这时候只能仗着长期在公寓里闯荡的经验,立马找条最轻便的路开溜。我速度快,那些怒气冲冲的主人从没抓住我的半根毫毛,对此我一直引以为豪。不过,我向朱莉炫耀时,却被她反唇相讥;也是,朱莉仗着超出寻常女孩的机灵天赋,从未触发过机关。我们俩,尤其是她,简直是为这座公寓而生的冒险家。很快我们日渐增长的野心就无法满足于仅仅追逐嬉戏,或探索新的房间;我们还想知道为什么。公寓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孩子,当我和朱莉在跑和跳时,他们大概也在另外的房间里相互串门,绕圈,玩简陋的模拟战争游戏。偶尔,他们围坐嬉戏的壁炉也可能把一只红砖砌的角探进我们的无限房间里,同时也带进了那讨厌的陈年炉灰,和偷偷分吃一块方塘的甜腻空气。我们自视甚高,对这一僭越尤其感到难以忍受。更何况,没有什么摆设比壁炉更沉闷了:它并不能通向新的地方,而且,公寓里也没有可烧的木柴,冬天,人们把可以裹的都围在自己身上,但还是瑟瑟发抖,这时候六房间时代留下的老壁炉简直像个笑话。朱莉曾经编过好几首讽刺小曲,但那群我们不屑与之为伍的孩子们对此视若罔闻,依然围在它旁边,开他们的模拟集会。当然啦,从我来到这里的头一天起,他们就蔑视我,用恶毒的语言嘲笑我被带走的父母。你不能指望跟他们有什么共同语言。

但问题仍然没有解决:为什么房间会增殖?

我们心想也许该从六房间时代调查起,才能洞悉它的秘密。对此当然不能指望也许明天就现出茶炊妖精本色的邻居,只能追问各自的老祖母,可是回答足以让每个冒险家失望。她们除了给你讲一大堆贵族们举行舞会、酒宴的幻想故事之外,没法提供任何可靠消息。最后我们想到了那个最与众不同的人:门房。她的气质跟公寓,和公寓里其他的人都格格不入,想必是提供客观真相的最佳人选。可我们始终不敢当真与她搭话;她有一半像修女,另一半像什么我们亦无法形容,也许是某种沉默又忍耐的东西。我和朱莉生怕外祖母警告成真,提问还没说完就被她吃掉,所以极致不过是凑在楼梯口远远看了几眼。不过,这已经使我们傲视那群碌碌无为的壁炉小团体,和在浴室门前排着长队又担心被偷窥的姑娘们了。而随着调查数度搁浅,我们对无限房间的尊敬反倒不断增加,在相互的谈话中总以神秘的“它”来指代:不是拼字游戏的“它”,不是打破奶瓶的“它”,也不是水电催缴单上的“它”,害爸爸又丢了工作的“它”,肚子里每天让你挨饿的“它”……统统不是!这个词与以上这些同形,但我跟朱莉说出时,语气和眨眼里有种默契让我们相互懂得,话题的中心依然是那位熟悉的老朋友。历经严密推断后,我们得出结论,“它”的结构犹如手风琴或者书页,有时折叠成束,有时又平展开来;令人鼓舞的是,根据经验,我们跑的越快,它展开得越大,房间个数也不断逼近人类能乘出的最大数字。

但,有一天,它忽然永远地折叠了。

我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我来到六号公寓之前,生活在其中的童年和举家搬出它中间无疑发生过许多事,回想起来却犹如一段空白。我祖母对搬家感到极为高兴,并私底下言之凿凿地告诉我,我的父母不久就会回来了。这次的新公寓靠近马路,每家独占一间,每间有三四扇窗和坚固的水泥墙(这回即使搬出真的鹤嘴锄也撬不开它们了),最关键的是,它不会增殖,也过分安静;我已经习惯在预兆着房间舒展手风琴芯的絮絮谈话声中入眠和醒来了。

而且,我没有机会辞别朱莉,也再没遇见过她。

坐车离开六号公寓前,我仅仅有机会看它一眼,这一眼让我时隔多年凭着冒险者的犟脾气终于又找了回来。可是蔓延整个城市的水泥鼠疫大约也感化了它的手风琴芯,我停好车,跨过门槛,一刹那本希望看见无限扩张其纵深,并同时具备幽深、重复和不确定的房间,然而事实交还给我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六房间红砖公寓而已。壁炉还在,门房背后的铃铛也还在,但我和朱莉曾经敬佩过的“它”已经全无生气了。它自作主张地回到了最初的六房间时代,仿佛我为了助它一臂之力而不断奔跑的童年,只是鱼鳞般跌落下来的物件碎片。我不小心碰到了什么机关吗?在收缩为普通灰泥的墙壁后面再也看不到寻宝者乞求的洞孔,更遑论第一洞的角落将产生的那些更深洞。

城市改建局准备拆掉它,住户们早已走了个干净。我面对落空的水泥墙和楼板,心里祈祷这只是“它”对我的不辞而别的惩罚——就像它从不对壁炉爱好者们示现奥妙那样。但我从内心知道并非如此,我们与壁炉拥戴者的童年不过同是这座拥挤公寓和外边世界的绞扭物罢了。记忆中无数的房间和墙壁根本不是真的,只是挤在同一屋檐下的十几户人绞尽脑汁造出的分隔空间,随着人去楼空不断被抽回单薄。回想起来,由于大人们的“嘘”之后伴随的警告,我和朱莉从不曾互通姓名与其他信息,哪怕是以公寓里最常见的、窃窃私语的方式。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公寓的什么地方,要在乱糟糟的一切中锁定某家人,需要大人们才有的、漠视房间无限性的非凡之功才行。我只知道如果在无限房间中奔跑,总有一个片断中在追逐他人又为人所追逐,耳边会传来环绕烛焰的飞蛾会给的教诲:控制好节奏,忽左忽右,等待一个彼此都累得停下来,令所站之处变成某个无边寥廓的边缘的时刻。而只有不断增殖的牢房是正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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