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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段全身心投入的情感的挫败,他失眠了。试过许多助眠的方法,都无济于事,二十多岁的他只好吃安眠药,虽然睡着了,可是一夜的睡眠,如同半透明的薄纸,他的意识在半醒半睡之间徘徊。
他曾和一位姑娘情深意笃,到了决定结婚日期的地步。一天,她突然怨愤地说他以前谈过好几个朋友,玩弄女性。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愣住了。思想单纯、脾气暴躁的他,只觉得奇耻大辱,气昏了头,想都没想,脸色阴沉地低吼一声:滚!
姑娘本来打算听他作一番解释,可他冷酷无情的回答让她心碎肠断,抹着眼泪转身离去。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和轻率,想去向她赔礼道歉,问明原因,但虚荣和自尊却阻止了他。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他决不会摇尾乞怜。
这因爱生恨的灾难,对他的感情、精神和肉体进行毁灭性的全方位打击。他无力自拔,心灵上的煎熬让他痛苦万分,比血淋淋的刀劈斧砍还难忍受,只觉得天昏地暗。他六神无主,害怕自己随时会崩溃;每一天都过得气息奄奄,无精打采。夜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姑娘的脸庞身影、一笑一颦都在脑海里萦绕,久久不肯离去。他烦躁不安地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失恋的痛苦并没有就此止步,恰似“牵动长江万里愁”,或“风起于青萍之末”,生活中的烦恼接蹱而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搅得他心神不宁。他对每一个夜晚都忧心忡忡。
从那个小山村回来后,夜色又一次降临,他回想着在那里遇到的情景,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安然入眠,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一个完完整整的犹如过滤了的纯粹的睡眠!
“心病还需心药医”。从此,那个地方成为他的灵丹妙药,睡前在脑海里回想那一片山水,既在凝视眺望,又在回味品尝,它帮助他度过了一次精神危机。在往后的日子里,每逢愤怒,焦虑,郁闷,沮丧,他都会闭上眼睛,让烦躁不安的心灵在那里游荡和栖息。
这奇迹般的变化,是在他失恋加失眠不久,一个与他要好的小山村的村主任来城里办事,见他一脸沮丧,神情恍惚,形销骨立,病态恹恹,大吃一惊。盛情邀请他去他们那个山村作客。他觉得与其昏昏度日,把失魂落魄的丑态尽显于同事眼中,不如找个偏僻的地方自我疗愈,便欣然接受。
在那个小山村住了二天,还是觉得了无生趣,唯一让他耳目一新的是,山中盛开的桃花。他来的时候,城里的春桃已经凋落,仿佛时光回流,将他又拉回到初春,白居易说的没错,“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尽管桃花殷勤,他还是打算明天回去。吃罢早饭,为了消磨难熬的时光,决定用大半天时间,进行一次告别似的爬山涉水的远行。
走了很远很远,他腰酸背痛,调头回转,踏上一条杂草掩盖的小路,一个过路的村民说他走错路了。他问脚下的这条路通向何处?村民说最里面是没人去的山坳,只有一个密林环绕的池塘。
他心不在焉,任凭双腿摆布,继续沿着脚下的小路走去。
这是一个春日高照的正午,他爬到小山岗顶上,蓝天高旷,白云悠悠,视野辽远,无遮无掩;由近及远,连绵不绝、苍翠欲滴的山岭,一排排、一道道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井然有序地平铺在眼底。似乎没人再精心料理的梯田般的茶园漫山碧绿,只在没有茶树的山巅,才盛开着一簇簇、一片片楚楚动人的桃花。回看身后,青翠的陡坡几乎笔直而下,沟壑环绕,一缕蓝蓝的炊烟袅袅升起,在深绿的山腰消散,融入空蒙的岚气中。一大群山雀唱着欢快的歌,在他的头顶上旋风似的飞舞,又仿佛被一阵风吹下幽深的山谷。
小路从茂密的树林、灌木和草丛里穿过,他牵草拽藤下了山坡,沿着山脚下一条小溪向荒野的深处走去。越走越感觉沉静,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头牛,看不见一只羊,那怕一个野生的哺乳类动物,他仿佛走进莽莽群山、榛榛幽林、凄凄青草的静谧的内心世界。
忽然,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新奇异常的清丽,世上居然有如此美好的境地。他悄悄地坐下来,似乎怕它受到他贸然闯入的惊吓,连呼吸也悄无声息。
周围的青山巍然嵯峨,缓缓的坡上林木葱笼,纤草葳蕤,绿树青草怀抱着一池春水。这是一幅生机盎然、让人置身其中的画卷,风光旖旎,柔媚清秀,浓妆淡抹,纤秾精致。光是那样的适宜,影是那样的清晰,形是那样的优美,色是那样的奇妙;在这晶莹剔透的宁静里,微微的涟漪或远处的清溪,偶尔送来不绝如缕细小的声音,仿佛对他轻轻地絮语。
碧水莽林,竹篁新笋,草丛藤蔓,那情意绵绵的绿,绿得缱绻纯情,赏心悦目。几处冬季留下的棕黑的遗㾗——赤裸的空枝,点点嫩芽正从探出头来,犹如刚刚睁开的怯生生的眼睛。
从山谷经过山坡到山顶,那缭绕的云烟雾气,如同飘荡的轻纱柔幔,袅娜空濛,纯净无瑕的洁白,犹如雪原向往永恒的迷梦;他的思绪随着叆叇的云雾轻歌曼舞,婀娜多姿;那神奇的山岚,拂拭着坚硬似铁的绝壁,岩石绝壁也变得柔情似水,他感到郁结的情怀的坚冰消融。
对面弧形低岸突出一块平地,草绿如茵,几株桃树相互偎依,绽放的桃花,激情似火,红得热烈奔放,又妩媚轻盈;桃树一片片粉红,一片片艳红,参差披拂,粉红如少女的面颊,艳红似簇拥的锦绣,仿佛仙女下凡,凤冠霞帔;水中的倒影,是她们梳妆打扮,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
身边不远处的岸边岩石间,一棵年轻的桃树是那么孤独寂寞,又是那么顽强热烈,枝上繁花娇艳欲滴,分外妖娆,临流照影,顾盼生辉;暖风乍起,花枝颤动,落英缤纷,水面上玉体横陈,潋滟波光露出妖娆的媚态。深闺伤感的少妇会想到“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但他却觉得那不是花瓣纷坠,是从自己破碎的心里,滴下的鲜红的热血。没有凋亡就不会有重生,难道这就是“凤凰涅槃”?
一只色彩斑斓的长尾鸟儿,恰似青山绿水的精灵,优雅地在水上静静地滑过,消失在碧绿的丛林里,让他魂牵梦绕般的惦念,他耐心地等待,等待着那只美丽的精灵再一次现身,在山水之间翩翩起舞。
他眼前的“洞天福地”,像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又像柔弱温顺的羊羔。
他想看它在满天繁星下的倩影,看它在细雨蒙蒙里的媚态,那一定又是别一番姿色和韵味;他想,它一定经历过无数次狂风暴雨的洗礼,和冰封雪锁的锤炼。
这是一片真正的净土,大自然把一切美好和善良全部浓缩在这里。
抛弃了尘世间的烦恼和忧愁,他压抑窒息的心灵,挣脱了狭小阴暗的囚笼的束缚,在一个广阔全新的天地漫游和翱翔;它那优雅秀丽、气势磅礴的生命力,化作涓涓细流,注入和滋润着他干涸的心田。不知不觉地在这里坐了整整五天。他没有放过每一个角落,一双不知疲倦的眼睛或久久凝视,或缓缓扫过,将它看了一个饱足,铭刻在心里。
当依依不舍地和它分别的时候,他的内心焕然一新,不,它给他另外加装了一颗天然驱逐红尘的“赤子之心”。
此后,几乎每一个夜晚,躺在床上,自然而然地想起那里。
在他的想像中,有时把自己当成一朵桃花,有时当成一条游鱼,有时当成一只飞鸟,有时当成一棵小草,有时当成一片飘云……不是它在他的心中,而是他在它的怀里。
说来十分奇异,有时午休的时候,他也想从心底把它唤起,可是,它宛若一个蓓蕾,不到时候就不会绽放;他紧闭的眼帘上,投放的只是它模模糊糊的形影。纵然如此,也感到心情舒畅,无比欣慰。
在他和它邂逅三十年纪念日的那一天,他仿佛重回故里,要向它诉说他衷心的感激,表达虔诚的礼敬。
一路上的一切都似乎熟识,却又是那么陌生。没遇到一个行人,只看见山腰山坡、路边溪畔破败的农家,人去屋空,泥墙黑瓦大半坍塌,昔日喧闹的村落,留下来的只是凋敝和凄清;房前屋后被遗弃的一株株桃树,依然开满鲜艳的繁花,楚楚动人。
他的美好记忆无法和眼前的景象吻合,那一方纯净的山水究竟在哪里?
找不到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属于他的梦幻之地。
2024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