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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山深闻鹧鸪
晨雾未散时,我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走进王顺山。中年人的脚步总比年轻时多几分滞重,花岗岩铺就的唐时古道,每一株古木都见证着历史,每一道裂缝都像是时光凿刻的年轮。
忽有鹧鸪声穿林而来,恍若故人叩响柴扉,惊醒了蛰伏在脊椎深处的某段记忆——记得那年,我在终南山太乙宫,檐角铜铃摇晃着同样的清音。
山门处的古银杏正在褪去青涩。枝桠间漏下的碎金里,我依稀看见三十岁时的自己,以为天地万物皆备于我。
那时总爱把“行到水穷处,坐观云起时”挂在嘴边,背着行囊在天地间游荡,人行草木间,茶入肺腑里,以为寻到了枯藤老树便已是参透天地。
如今驻足仰望,才惊觉那些年追逐的不过是山的倒影。当鹧鸪第三次啼破晨光,露珠正从青檀叶尖坠落,在布满沟壑的岩石上碎成无数个太阳。
转过蓝关古道的第三道弯,韩愈植下的古松仍在。虬枝刺破薄雾的刹那,我突然懂得“云横秦岭家何在”的苍茫。中年人的乡愁原是液态的,像山涧清溪,漱玉一般在骨缝里流淌。
松针簌簌落在褪色的蓝关碑文上,那些关于功名的字句早已模糊成苔藓的纹路。倒是鹧鸪的鸣叫愈发清晰,一声递一声,将千年积雪融成溪水,将终南山下十三朝古都烟云洗作流岚。
在海拔一千二百米的观云台,我遇见了最壮阔的沉默。云雾如白驹掠过苍崖,七十二峰在虚空中浮沉。此刻方知“看山不是山”原是一种多么奢侈的迷途——那些年读《空谷幽兰》,曾好奇于山中古往今来在终南山结庐的隐者,他们也未必真懂山的心跳。
当第一缕夕照染红舍身崖时,鹧鸪声忽然穿透云海,恍若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声啼鸣。山深处,松涛阵阵,凉风习习,千山万壑顿时化作青瓷冰纹,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涅槃的偈语。
暮色四合时循溪而下,石上清泉正与晚风合奏《幽兰》。野樱飘落如雪,恍惚间与二十年前太乙池畔的落英重叠。山月升起时,鹧鸪的呼唤已浸透苍苔,在空谷中织就无形的经幡。
中年人的顿悟往往来得迟暮,就像这满山草木,总是要历经几度枯荣才懂得:原来山从未改变,变的只是看山的眼睛,以及眼睛深处的一颗心。
露水打湿布鞋时,我又望见了山门处的银杏。月光为它披上银甲,恍若时光淬炼的青铜器。鹧鸪声渐次隐入夜色,而群山正以亘古的韵律呼吸。
石阶上的青苔依旧,却已不是晨间踏过的那片——就像中年回望时,青山还是青山,只是看山人的掌纹里,多了几道溪水的走向和人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