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

                          (一)

      “欢迎光临!”门前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杏子头也没抬自然地吐出说过无数遍的欢迎词。

      “请帮我加热一下。”涂着豆蔻色指甲油拿着三明治的手闯入杏子的视线。

      杏子把目光从账簿上移开,接过三明治,放入微波炉,一气呵成。

      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不远处在货架间穿梭的妙曼身影。过膝的毛呢大衣,内搭柔顺的雪纺衬衣,衬衣的前两颗纽扣散开露出锁骨上精致的项链,细高跟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像有节奏的圆舞曲。是便利店附近那栋最高的大楼里的白领吧,那栋大楼是这附近最精致的存在了。

      杏子低头继续看账簿,那些数字却突然变得刺眼,灼得人眼热。

      “这些连带着刚才的三明治,请结下账。”

      “好的。”

      “欢迎下次光临。”

                        (二)

      夜快深了,只要整理完这一栏货架,等到来交接的雄也,就可以回去了。杏子把货栏上保质期快到了的罐头移到了前面,再把新鲜的罐头塞满货栏的后方,其他的货品也诸如此样摆好。站起身来,看着货架上挨挨挤挤的物品,几无空隙地聚集在这一小小的货栏中,杏子蓦地有些烦躁。

      “不好意思,杏子,我又来晚了!”雄也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朝着杏子咧嘴笑。

      雄也今年大学二年级,尤爱游戏,父母给的生活费不能满足他游戏的装备,不得不出来打工。他有个游戏团体,每回夜班迟到也常是因为上一场游戏结束得晚。这些都是雄也自己说的,他不说的杏子也不会去问,杏子对别人的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

      “杏子,这些关东煮我们分了吃吧,卖不掉的隔夜倒了也可惜。”不等杏子回应,他便夹起一个丸子大快朵颐。

      杏子拿过装关东煮的分装盒,“谢谢,再见。”

      “真是个怪人。”雄也看着杏子离开的背影小声喃喃,“呼,好烫。还是专心吃我的丸子吧。”

                        (三)

      杏子现在与她奶奶生前的好友伊原太太同住,伊原太太年过花甲,独居很久,因为性情孤僻,子女都不太与她来往,但不知为何自杏子唯一的亲人死后会邀请杏子同住。

      杏子下班后很少直接回住处,她照着往常的路线走着,最后坐在了一张长椅上。路灯照着她独只的影子,也照着公寓里的人家。几近每晚杏子都要在这张长椅上坐一会,只是看着这栋半尘的公寓楼。它锈满斑驳的防盗围栏,它隐蔽着涂鸦的墙身,它暗沉又无生机的楼体,它簇拥着的那些人。今晚三楼的年轻夫妻似乎发生了争吵,男主人抓着女主人的头按压在了玻璃窗上,昏黄的灯光下女主人的脸异常惊惧。二楼的电视今天放的应该是动作片,投射在窗户上的光影闪动频繁。

      腿有些麻了,杏子站起身来,随手把透凉的关东煮放进了长椅旁的垃圾桶里。

      同往常一样,回到伊原太太家时她已然入睡,只留门前的一盏小灯照着夜晚的杏子。她没开灯,像是无比熟悉黑暗的精灵,灵巧地绕过障碍物找到了自己房间,把身体深深地陷入被铺中,随即一动不动,像具尸体,唯有月光照在发丝上闪着狡黠的微光。

                        (四)

      “杏子小姐,又见面了。”杏子抬头,是那栋大楼里的员工青田先生,据他自己如是说。

      杏子在工作时有一个小时午餐时间,她喜欢跑到在便利店附近的小河边吃午餐,在小河的对面可以看到列车的高架。十分钟吃完午餐,剩下的时间她开始对着小河画画,间隙列车驶过时她会抬头望着,直到列车的尾巴也消失在漫漫长空中。就是在那,她碰见青田先生。他携带着公文包,衣装笔直,头发梳得透亮,脸上挂着中年人皆有的合群的笑意。杏子觉得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青田应该就已经毫不吝啬地把他所知的溢美之词全部给予了杏子的画作,否则后几次的遇见也不会又反复夸赞同样的话。但无论如何,这些话对杏子很受用。

      杏子不知道她的画到底好不好,她只是喜欢一味地画着,从来也未主动示人。杏子不喜欢青田身上的气味以及除第一次见面外再也未在他手上看见的左手无名指戒指。但是青田除了夸赞杏子的画,其他时刻并不聒噪,杏子有时便默认了青田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的存在、默许了青田有时评价画作时似有似无的碰触,也许这般这个世上与她有干系的人便多了一个。

                      (五)

      伊原太太去世了,在睡梦中离去,在无声无息的夜晚。杏子第二天起床发现家里空寂寂似乎从来只有她一个人,她去敲伊原太太的房门,无人响应,开门进去,发现伊原太太闭眼躺着,面色安详。杏子打电话给伊原太太的子女,告知消息,电话那头态度淡淡,像听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消息,波澜不惊。

      放下电话,杏子出神了。再看这个房子,想到自己第一次踏进来时,觉得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的住所。门前挂的琉璃灯、庭院的樱花树,一桌一椅甚至桌布都是清新浓郁的颜色,处处皆是烂漫的少女气息。而今,仿佛一夜之间,黯淡了。

伊原太太

      伊原太太至死都分不清她这一生每个阶段的选择是对是错。

      她遇见丈夫伊原是在樱花最烂漫的季节,那会她正在女子大学主修文学,成绩很好,她有诗人般烂漫的气质,更有少女对世界的美好憧憬。她在樱花落下的那一瞬间看见了伊原,那个被樱花亲吻过的男人,她腼腆又热切地瞧着他笑,张扬又羞涩。他们在樱花下牵手、接吻,又在第二年樱花的见证下举行婚礼。对伊原太太来说,她的丈夫就是她心中最浪漫的那朵樱花,为此她中止了学业,一心一意守护她的樱花。

      伊原先生大伊原太太六岁,在未遇见伊原太太前,他便有了一番他自己的事业,事业有成大抵只缺一个美丽的妻子,伊原太太的闯入真是美丽的际遇。他们彼此相爱,他们结了婚,他们有了孩子。然而伊原太太发现,孩子的出现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她无法专心致志地在丈夫出门工作后品读一本书,因为孩子会哭闹,她无法再有个人的空间欣赏春夏秋冬的窗景,因为孩子离不开母亲的怀抱。伊原太太在某日突然在镜中看不到自己的影像了,她惊叫狰狞。

      伊原太太得了产后抑郁症,伊原先生请了专业的保姆照顾孩子,自己则抽出很多时间陪伴伊原太太,伊原太太在丈夫的悉心关怀下慢慢好起来,但是她再也没抱过她的孩子。

      丈夫对她很好,除了对她对孩子漠视的态度有些不满。孩子逐渐大了,和她的感情不深,伊原先生时常不回家了,但是她已经学会了无视,现在她有很多个人空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又开始研读文学,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樱花烂漫的年纪。

      伊原先生去世的第二天,伊原太太就搬离了她住了几十年的房子,她失去了丈夫、离开了她的孩子,她独自生活着,仿佛又开始了生命的新的阶段。

      伊原太太的家里新来了一个孩子,也不算孩子吧,也是个能自食其力的大人了,是伊原太太好友的孙女,好友去世后这个孩子在这世上就孑然一身了,提出请她搬来一起住是在看到她的画后产生的一霎时的念头,那孩子的画作是一片森林,密不透光,无法辨别方向。

      伊原太太想,自己如果重回这个孩子这般年纪,再一次选择,能拨开丛林中阻拦着的荆棘,辨别方向吗?

豆蔻色女子

      野美拿着刚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三明治踏进办公室,还未来得及吃,便被告知经理有事找。野美心上一紧,调整好呼吸,进入经理办公室。

    “野美,你来了,上回你帮着改的文章得了头奖,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不愧是女子大学的高材生。”

      “经理,您过誉了。”

      “这样,我家孩子的文章要参加评比,你再帮着改下,怎么样?”

      “好的。”野美压抑心中的不满、面不改色地退出了办公室。

      这家上市公司规模浩大,声名远扬,光是办公地点就占了一整栋大楼,站在十几层的落地窗前往下看,人车如蝼蚁,世事皆无惧。这样的公司成为了许多毕业生挤破头都想进入的梦想之地,而此刻,野美就站在他人梦想的中心。

      野美的工作是策划编辑,她觉得自己独特的创造力一定能够帮助自己在这家公司发光发热。

      “野美。”部门主管青田在喊她。

      “主管。”

      “快下班了,补下妆,等会跟我去个饭局,我们公司一个大客户。”

      “主管,和客户应酬为什么要我们策划部门呢?”

      “野美,当初和你一起竞争岗位的那些人中,你不是最能干的,但你是最美丽的。美是优势,要善于利用。”

      “我知道了。”

      野美用她的细高跟恨恨地跺了洗手间的地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要默默接受不属于自己工作范畴的任务,并且自己没有拒绝的勇气。

      她突然想起今早便利店那个女店员倾羡的目光,她握紧了拳,哪怕只是为了留住像这样的目光,她也一定要站在这个大多数人梦想的地方。

远方

      杏子决定去乘坐她之前每天在小河边望着的、驶向另一方的列车。

      她拿着行李,回过头再看了看这个接纳过她的地方,她把她第一次做的画留在了房子里,留给了野原太太。

      画上的油墨早已干透了,甚至有些暗淡了,画的左下角却有着新的笔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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