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梅庵游记

原本约了三两个好友,趁着天气氤氲,料想山中有雾,撑上把伞,在雨雾浓稠处观赏梅花,以了结这番无聊情绪。谁知朋友各自有事,不得清闲,只剩我一人有这样的“福气”,一大早收拾完了,只带上一把折伞,清清爽爽独自入山。想来梅花孤傲清冷,独赏最妙,人多了反倒糟蹋了这番情调;只有心境淡薄孤冷,才能品味出隐藏在梅心深处、那缕冰清玉洁的花魂。

十梅庵有座梅园,三面环山,各色梅花都生长在避风向阳的山坳里,虽在青岛待了两年,却从未去过那里,只听朋友说起过,因长在山上,花开的比别处更晚一些;都说梅花傲雪凌霜,在最冷时节开放,如今已近阳春,暖风习习,哪里还能降下雪来。也只能在特别的年景里,冬天结束的晚些,才能看到红梅立雪的景致了。记得在西安上学的一年,因春天来得晚,兴庆宫的梅园里,晶莹的雪绦压在盛开的梅枝子上,雪被染红了,花心里飘出的香气,是带着冷艳袭人的风,闭上眼睛,用鼻子来感觉它那令人窒息的美;至于南方的梅树,就更难邂逅到漫天飘落的雪花了。古人描绘过“雨打梨花”“烟绵杏蕊”的美景,如今这样的天气,却不知雾里的梅花又该是怎样的温婉多情?

从住地到十梅庵需坐两个小时的车程,原本坐在车上昏昏欲睡,直到了山门前,还未下车就听到吵吵闹闹的叫卖声,各类商贩,各色物什;卖花的,卖盆的,卖药的,买书的,列队排在梅园的入口,像是个大庙会,那吹糖人的,卖臭豆腐的就是这庙会最为突出的标志了,一点也不像个梅园,叫卖连天,大煞风景!再往里走,百十步的地方隔了道黑漆油镂花大铁门,旁边站了个收票的,斜戴着短沿儿的帽子,叼着半截烟,倚着一扇大开的小门替人检票。黑漆铁门两旁植了几株粉色花朵的大梅树,盛期已过,花瓣零星的随着微风滴落,偶然间能嗅到梅香里混杂着人味儿,又腥又苦,又香又膻。再别提人群,像一堆蚂蚁,顺着从宽到窄的小路,密密麻麻往山腰上涌。大路两旁的梅树,长得有些佝偻,各自搔首弄姿,看上去像沾满了绢攒的假花,永远也开不败似的。

雾气渐渐散去,能隐约看见山腰上,像拿了只“花枝俏”蘸着“朱砂红”,在水晕的宣纸上点染出梅瓣织就的云彤,既轻,又润;既隐,又显;横缠在山腰,断断续续,一种神秘感驱使我要走到跟前,细细端详每一朵花的模样。山下人太多,完全没有赏花的雅兴,游客大包小包,带着吃的喝的,带着相机,领着孩子,逮着棵开着花的树就指指点点;不少人都喜欢和梅花合照,且专找那开的最盛的梅树合影,我从内心里对于他们总是有些讥讽,终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如此来糟践自己那看似自信的面容,难道他们的脸要比那满树的繁花漂亮上几倍不成,又有怎样的信心来让花朵羞愧,若不能若此,必定会映衬得自己面如死灰!李清照,一代美人才女,尚发“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的感叹和智慧,在看待鲜花和自己容貌的问题上如此谨慎,更何况又有多少人能及易安灵秀呢?成影之后,究竟是衬花还是衬人呢?倒不如寻一株枯树,或一架丑态蹉跎的朽木,与之抱头痛哭来的唯美动人。

渐往上走,人也越少,这梅园里白色和粉色的梅树居多,却从未看见过一棵半棵朱砂梅的踪迹,那色梅花,艳丽如血,点缀在没有叶子的枝头,尤其在山雾中,垂落一滴半滴的春雨,像是雨点打在枝头,凝成了血,散发着令人打颤的幽香,衬托着翠绿的梅萼,在雾里轻摇,那该是一种怎样动人的情致?为了寻觅,踏着满径山花,在梅林里没有方向地穿行。

如今觉得赏梅,人少最好,李隆基专为梅妃植下的那片梅林,定然不许宫人踏入,就两个人,这偌大的梅园只能容下两个人的栖身,厮守在梅花深处,若也有雾,若也有雨,就依偎着躲进梅亭,伸手攀折一支闯进小亭的绿梅,掐一朵含苞的噙在口中,闭上双眼,与知己一同品味藏在梅心深处清透心髓苦寒,穿过细雨的凉风,裹挟着冷香,吹落镌在眉间那片摇摇欲坠的花钿。这就是赏梅,自己的灵魂与花魂在倾谈,有情、有花、有香、有风、也有知己;否则,这一腔的诗意,能与何人诉说!又不知梅树下死而复生的杜丽娘,额前印烙下梅瓣的寿昌公主,他们是以梅为知己,还是以人为知己呢?

早上急着出门,没来得及吃早餐,爬到一半就觉得很饿,浑身乏力,手脚冰凉,越往山上走,雾气越重,风也越大,吸了几口冷风,肚子很不舒服,只想找个有石头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身前的这条小路,两旁生满了细竹,婆娑着蔓延到松林里去,密密麻麻的挡着,看不见远处的路,小路上的草依旧枯黄,没有半点绿意,时常有松球从高处坠落下来,砸到肩膀上,吓人一跳。山腰上游人更少,清净地能听到树枝间来回跳跃的野鸟在鸣叫;竹丛、黑松,再加上咬在石壁上几株枯瘦的梅花,竟是一幅“岁寒三友”的图画,而我此刻就在这图画之中。

转过这片竹林,一块巨大的山石蹲坐在小路一旁,两三个人那么高,巨石后面又是一片梅林,密密遮遮地延伸到远方;最让人惊喜的是,这巨石底下,拧着枝干生长出一株开着血色花朵的老梅,因山上冷,花期正盛,枝头尚有些许未开的花苞,像点在眉间的朱砂痣,连成一片云霞,结在树头上,枝干遮住了一半的巨石,也有正在飘落的,红雨一般,滴在湿冷的山石上面,像流了血,一直渗透到脚下的泥地里去。我呆在那里,似乎整个世界,除了这树梅花,还是这树梅花;除了满树点点的红,还是满眼的红,整座山都是红色,血一样的艳红。

忽听到石头后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我打了一个激灵,后退了几步,原以为是山猫刺猬之类的东西,总不至于有狼或虎在这里栖居?我绕着石头转了几步,竟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约莫六七十岁,拄着一把白底红斑的长柄伞,拨索着头顶的梅花枝子,气喘吁吁地从巨石后面的梅林里踱了出来,搔了满头的花瓣,经风一吹,滑落到双肩;看在眼里,像是正在欣赏草间弥生的画作一样,星星点点的一树,星星点点的一伞,星星点点的一头,星星点点的一肩,满地斑驳,都在风中跳跃。她走到我跟前,说是看花看得痴了,忘了回去的路,到处也找不到,谁想走到了这里;可怜我也是个路痴,只知道来时路,早忘了如何归去,不过走到哪里算哪里,兴许误打误撞就找到了归路,况且还未到达山顶,我不甘心下山,又不能为她指点迷津,老太太托了托挂在鼻翼的花镜,叹了口气,朝我无奈的笑了笑,缓慢的背过身子,循着梅林深处的小路走去,拄着那把长伞,拨索着头顶的枝子,步履蹒跚,恹恹垂头;一阵微风,吹落无数花瓣,像一阵雨,淹没掉草丛中游人遗落的脚印。痴花不分老少,痴路亦有知己,不虚此行了!

渐近山巅,梅树越来越少,都换成了松柏,可见梅花不宜生在山顶,不禁狂风,未等盛放,恐怕就香消玉殒,只留空枝了。面南的山坡上,有片空地,长了最后的几株梅树,白花居多,零星的生出两棵粉色的异类。枯草盖满了斜坡,一棵梅树下长出一块相较平坦的山石,最适合坐下来休息;快到晌午时分,苍白的一轮太阳把雾气渐渐消融,身处高处,俯听山坳里人声鼎沸,像把几万株梅花置于滚滚的开水中,混杂着人肉清煮!一切斯文,在这一刻都会化为乌有。须庆幸身在高寒之地的这几株,尽可以鄙视山下那片无怨无辜的艳魂。然而,又有几个幸者可以逃脱掉在这样无雪的天气里孤傲清高呢?难道这冷国花魂总要与杜鹃、碧桃之流搔首争春吗?

回想起前几年在西安时,心中的梅花会有一番怎样的情节;校园里也有几株梅树,长在花园西角那棵红梅是我的钟爱,一年早春时候,我梦到那株红梅一夜盛放,满树的晶莹剔透,像结满了水晶;早上醒来,迫不及待,披衣芨鞋跑去看她,谁知是空欢喜一场,还是一树空枝,便调侃了她一番:“梦里梅树吐霞光,惊起惹荡雪中伤,嫌春料峭迟未醒,不肯先匀第一香。”现在不知她花期是否已过,还是贪睡一直含苞呢?

待天晴了,俯瞰山坳里积了一处寒潭,潭水冷翠,像块碧玉镶嵌在梅林中间,潭水苍冷,映衬得梅树热得像要燃烧了起来,一片凝固的火海,围绕着散发冷气的寒潭,在鼎沸的人声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高处果不胜寒,没有山壁遮拦的狂风,吹穿了春衣,寒透了骨髓,似乎要将我推入潭底,冰封上千年万年。

抬头望山那最高处,陡然一面崖壁,独刻着一个硕大的“梅”字,不知经历过多少年风吹雨打,漆色已然泛白,鲜红渐成了粉红。

若要下山,必定要经过那方寒潭,我系紧颌下最后一枚纽扣,颤抖着朝来时的方向慢走。今年已成狼藉,满地血泪堆积,我只能静守岁月,再等花开时;却不知明年花开,我是否还敢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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