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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长途
告别菲利普的时候,苏错偷偷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是凌晨快四点了,这两个家伙属夜猫的吗?菲利普的两只褐色眼睛炯炯放光,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而沈彦东有一双沉静如水的黑色眸子,也竟然是半点困倦都没有。两人从温暖的大楼走进地下停车场的时候,苏错呼吸着寒冷的饱含汽油味的空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缩了缩脖子。
“病还没有好?”沈彦东随意地问。
“好了,就是有点冷。”苏错老实地回答,身上有些微微的发抖,真的挺冷。不仅冷,而且饿了,刚才在菲利普那里,只吃了些惠而不费的小点心,不顶饿啊。系上安全带的时候,她的肚子竟然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刚才怎么不多吃点?”沈彦东一边打火一边问。
“刚才已经吃不下了。”说的是真的,高糖高油的法式小点,似乎吃一点马上就顶住了胃,可是过不了多久,就好像没吃过一样。这会儿苏错更希望来一大碗米饭配上酸辣汤,或者来碗热汤面也好。出国几年,苏错明显感受到,心可以不必是中国心,但胃一定要是中国胃!
沈彦东拉开车头的一个抽屉,丢给她一包巧克力,“天亮才能到,先垫垫吧。”他转头瞥了一眼,看见苏错对着外面的亮光看那包装纸,不情愿地撅起了嘴,“对不起,我忘了你不爱吃纯黑的。”
在巧克力这个问题上,苏错嗜甜,最喜欢又香又软带奶味的口感。黑巧克力,光是闻到就想躲开,她说,“没谁会愿意把这么香的东西当药吃吧?”可是怎么会没有,眼前就是一位,沈彦东不仅喜欢纯黑巧克力,而且还对他们的品味表示嗤之以鼻。
实在是太饿了,巧克力散发着独特的味道让人难以抵挡诱惑,苏错掰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在最初的苦味过去之后,她突然觉得还不错,挺香,带一点陈皮的涩味,从口腔到咽喉都非常享受那种丝滑的感觉。只是所有的愉悦口感过去之后,舌根处仍能感受到淡淡的苦味,却并不那么让人难受,反而感觉精神一振。于是她又吃了一块。
“是饿得饥不择食了,还是……”一直沉默的沈彦东突然发问,外面的路灯飞快掠过,照在他脸上一明一暗,看不出什么表情,“其实黑的也不错,对吧?”
苏错这会儿就着这话引申出一个哲学问题,“是不错。你说明天如果我吃饱了饭,还会觉得它不错呢,还是像以前那样闻到就反胃?”
沈彦东很欧派地耸了耸肩膀,“也许饿了只是一个契机,让你认识到这个口味能够接受。从前你不喜欢,也许是成见太深。”
苏错轻轻鼓鼓掌,很狗腿地说,“老板真有见地!”
沈彦东侧头看了她一眼,不自觉地微微而笑,看来让勒朋先生向她摊牌是个好主张。对着狗剩哥这个老板,她总是会放松一些。不知为什么,之前苏错一看到他就是一脸“他是吗,他不是吗,到底是不是呢,还是不是吧”的表情,让他感觉很不爽。
“老板你累吗?”苏错关切地问。从波尔多开车过来,又熬了大半夜,连口气都没歇再开回去,工作狂都是这样的吧。
“累!”沈彦东轻轻吐口气,“所以你赶紧把驾照考了,我已经在格拉芙替你报名了,回去马上就学。”
“我一自行车都骑不利索的人……开车……那不得是马路杀手?”苏错迟疑地问。
“一定要学!以后出去跑的机会还很多,第一坐火车会很受时间限制,第二火车票贵,我报销不起……”
真愁人,苏错心想,当年好容易在大街上捡来一个,以为是富家公子,没想到是个破落户,内囊尽虚只剩一副空架子,别说北京学区房了,眼看这工资都要拖欠了。这时候车已经驶到了城外,天黑不说,路上还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被远光灯打得雪亮。
“你累了,就靠着睡一会儿!”沈彦东隔了半天又冒出一句。
“我不困,陪你说说话,免得你疲劳驾驶。”苏错把剩下的巧克力收了起来,“不吃了,再吃也不像吃饭……你是不是出差就靠吃这玩意儿?”
沈彦东没吭声表示默认。
真是不争气啊,想当初我把你养得这么好容易么?苏错突然觉得有点生气,“你真是让人不省心,”这话脱口而出,倒吓了自己一跳,她马上不往下说了。
“嗯?”可那人偏偏有了反应,兴味盎然地发了一个怪声,示意苏错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是铁饭是钢,再忙再累,也要吃好休息好!”苏错缓和了一下口气,字斟句酌地说,“你太太也不说说你!”
这会儿车里是漆黑的,如果车里亮着灯,苏错就会看到,一听完最后那句话,沈彦东的脸,夸嚓,就拉到地上了。
“你都从勒朋先生那里打听到什么了?”隔了老半天,这位仁兄才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苏错还以为他开着车睡着了。
“我什么都没打听,是老先生自己告诉我的。”苏错理直气壮地回答,“他说你太太和你一起长大的。”心里有些酸,青梅竹马的情分啊。
可是驾驶座的那个人心里更酸,分不清自己是感激勒朋先生断了对方念想呢,还是怪罪勒朋先生实话不实说,非要留一半。
今天这路还挺长,感觉开不到头了!
虽然眼前的老板摇身又变成了狗剩哥,但苏错总觉得两个人完全没法像过去那么无障碍交流了,似乎有一层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中间,让她觉得分外别扭。索性倒头呼呼大睡她也做不到,这会儿国内已经天大亮了,她也感觉倍儿精神。于是只好搜肠刮肚地想些话题来讲,表面上装得很轻松,可是真实感觉很别扭。
“那个,你……嗯,当时是怎么想起来的?”苏错小心翼翼地没话找话。沈彦东半天没有吭声,让她有些无趣,也许老板不想提这个。
“还记得我以前总说自己在做噩梦吗?”就在苏错的脑子已经走神想起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开口了,“就你去中国的第几天,我突然做了一个很连贯的噩梦,原来不是梦,是真的。”他的口气冰冷,就好像在说一件自己非常不愿意面对的事情,以致于苏错想问他到底被什么人袭击暗算,都不敢说出口。
“被一个平时非常信任的人。”沈彦东似乎猜出了苏错想问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那语气,让苏错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那人一向做事滴水不漏,为了销毁证据,特别让人把我从瑞士拉到法国来扔。”
瑞士?法国?苏错心想,这些边检的可以去死了。
“选的地点也很专业,”沈彦东的语气越来越冷,“三不管的belleville。那边在瑞士还报警报失踪,把少女峰几乎翻了个遍。”
“你知道是谁做的?”苏错小心翼翼地问,外面薄雾似乎有些散去,车头灯光照着路上画着的白线,看着特别明显。原来还牵扯到一起谋杀,老板能活到现在真不可思议。
“没有证据。”沈彦东很坦率地回答,“我只想和她撇清关系,越远越好。”
苏错很想问是谁,但是没有说出来,如果老板想说,一定会说的,如果他不想说的话……那还是别问了。
半天苏错又小心谨慎地冒出一句,“那人是不是抢了你的财产?”
虽然想起自己那桩遥无消息的离婚官司沈彦东就很搓火,可是听了这句话他还是不由得失笑,“除了钱你什么都不关心。”语气没有刚才那么令人生寒,带着一点点戏谑。
苏错有点脸红,“对不起啊,老板,我瞎说的!”
“你好像,有点变了?”沈彦东侧头看了对方一眼,黑暗中除了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我嘛?”苏错问,“怎么?”
沈彦东没有吭声,却在心里回答,“你以前对我大呼小叫,一点礼貌都没有,就算是后来拿我当了一家之主,什么事都问我的意见,可是从来都是一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现在好像,有点疏远了。”心里有点作酸,他淡淡地说,“以前什么时候说过对不起呢?”
“我吗?”半天听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苏错有点反应不过来。
车子进入阿基坦大区的时候,天彻底晴了。苏错从车窗向外看,能看见天上点点星光,天空泛着纯净的墨蓝色,她伸手把车窗玻璃稍微拉下来了一条缝。冬晨的清冽空气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吸在鼻子里,顿时觉得大脑一片清亮。
“你小心着凉!”半天没说话也没动静,沈彦东还以为她睡着了,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突然心里生出一种奢望,这条路永远也开不到头就好了,这个夜晚也永远不要过去。
“老板,我可不可以请一天假?”苏错突然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个工作狂老板不会回去就接着开工吧?
“你的带薪假快没了!”沈彦东干巴巴地说,“我们九点之前能赶到格拉芙,给你半天,下午两点我要在办公室看见你。”
苏错嘴里发出一串叽里咕噜的乱码。
“你有意见?”
“没有!想问问格拉芙有没有工会。”
“罢工期间没有薪水!”
“那算了!”苏错可怜巴巴地说,“钱对我很重要……”
“知道就好!”沈彦东得意地笑,在他面前,她从来都不是对手。
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沈彦东把苏错送到了波尔多她的住处,“你还是早点搬到格拉芙,这样我多少会考虑少扣你一点薪水。”他一本正经地说。
可恶,苏错脸上讪笑着,心里恨不得冲上去锤他一顿,如果他不是老板还是狗剩的话,为什么总拿钱来拿捏她呢?
“我在这儿住习惯了,离中国店比较近。”苏错把自己的包从后备箱拿出来背身上,“谢谢老板,老板您慢走,老板下午见!”这几句话说得活泼明丽,好像又回复了在里尔时候的本色,让沈彦东心里熨帖了不少,他点点头,径直把车开走了。
苏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楼下,突然被一个人影吓了一大跳!
是柳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