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有了老病人，才真正意义上看懂了生与死的距离。骨瘦嶙峋的老人瞬间浮肿的像发酵过度的面包，在我眼里，全是心疼。

奶奶拉扯我长大，熬到了我结婚的日子，却在我结婚的当天进了重症监护室。可能对她来说，看着我结婚生子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只是我还没有做好所有的准备。或者说，从来都是惊慌失措的，看起来冒冒失失的，内心却一片柔情。

给奶奶洗澡，她脱了一地的衣服，然后光着上半个身子想迅速地爬进我买的泡澡桶里。我又上前褪去了她的裤子，一层又一层，还用各种各样的细绳子捆扎着她的身体。岁月在她身上留下深深的疤痕，我不忍心打量眼前的老人，我不满于当下的生活，却始终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也过不了自己向往的生活。我像极了一个小丑，不知方向的小丑。

我瞅见了奶奶的屁股，感觉像是两个坑，是的，这就是肌肉萎缩的结果。一步一步，甚至，只会越来越严重。她像个小孩子，在泡澡桶里尽情地搓洗，恍若间，我多想回到小时候，那个时候我只期盼自己快点长大，那个时候我永远不担心她会变老。

时间真的会带走所有的东西，却不会如初奉还。我安慰自己付出的够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给奶奶买轮椅，跑遍了好几家医药店，最后的最后，因为轮椅买回去没地方搁置，我们放弃了买轮椅给奶奶。其实，买个轮椅推奶奶到宽敞的地方晒晒太阳，才是我们商量好的结婚时送给她老人家的礼物。只是没有实现，所以一直遗憾。

一个月前的奶奶，她是不听话的。她会爬到高高的老式的二楼上去，拖着笨拙不方便的身体，整个人折叠成两半。然后，捣鼓自己的床铺，穿针引线，把我新买给她的床褥子缝个遍。每一层床铺下面，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她认为很重要的一些东西，尽也是一些不同的垃圾。更过分的是，她会藏塞自己用过的尿不湿，会把脏了的尿不湿甩搭到回族人的墙上试图晾干。会把干净的新的尿不湿，剪成你无法想象的。……那个时候，对于倔强的执拗的白天睡觉夜间出行的她，我选择了默不作声。看着她闹腾，不听话，然后把自己折腾进医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出院之后的奶奶，她是能吃能喝的。简直是个小馋猫，等待着把所有的东西尝个遍。细算来，一有时间就往奶奶那里跑，给她买点好吃的，量少，花样多，到位就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间开始，突然发觉我已经是个出嫁的姑娘，可我依旧放不下家里的一切，做不到不管不顾。一个月的时间，我回了好几趟娘家。每一次都在祈祷，奶奶能听话点，少遭点罪，父母轻松点。也祈祷奶奶能熬过这个冬天，春天一来，她一定能晒到太阳。

直到现在，我没有任何祈祷希望奶奶能长命百岁。母亲打电话说奶奶好久都不吃饭，只能进一点流食。那一刻，眼泪决堤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她。我一遍遍安慰自己，做的可以了，我尽我所能的给她解馋了。但，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没法原谅我自己，我兴许应该能做的更好点，但显然我没有让她安享晚年的本事。反倒在生活的重压下，失去了本该有的耐心。

亲眼见到了浮肿的奶奶，拉着她的手，我的泪在打转。去年的这个时候，是我给她修剪指甲的时候，今年的这个时候，是她不能选择生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叫我不要哭，一个劲地对我老公说：我的这毛鬼从小脾气就大，女婿娃要多担待里昂。就是这一刻，我知道我是亏欠她的，无论我做了什么，远远的都不够。我是深爱她的，她是深爱我的，我不应该吝啬的变成一个活哑巴。那一刻，我也知道，除了她，再无一个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替我说话了。

亲眼见到了奶奶对食物失去了兴趣，她说的很好喝的椰子粉，我又加了一包紫米红豆。慢慢地，她不感兴趣了，喝白开水都是吃力的。我明白的，她渴望的该是见到她的子女们了。但我依旧觉得我是最重要的，我是用心爱了，从来都不是走走过场。所以，我恨没来得及爱她的人，我恨看起来爱她的人。

十三号又去了奶奶那里，她耷拉着头。这像极了某一种定律，我也开始听他们的推测。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记在心里，奶奶什么都不能吃了，不能喝了，然后身边拥挤了起来，然后身边多了许多吃的喝的。我不能做主的事，我不想用晚辈的身份对称得上长辈的她们大呼小叫了。既然每一个人都觉得尽力了，那就都别说话，要不然侮辱了一个孝字，还争先恐后的装好人。

一个人坐在车上，浓重的消毒味。我希望的天知道，我希望奶奶在不能吃饭的时候就去了天堂，可能孤独无助，却没有人间的疾苦。人生就是这样，最痛苦的时刻便是身边围满了人，却没有一个人能替你分担你的疼痛与苦楚。我倒是希望你的世界静悄悄，远离嘈杂。

这份爱是沉重的，我们曾经相依为命过。我想到了好多好多，从小到大，我知道你足够填满我的回忆就行。不是我放不下，我只是想让你少点痛苦。我憎恶过，奶奶你生那么多孩子有什么用，在你嘴馋能吃能喝能穿能动的时候，你的孩子们都忙的要命，忙的焦头烂额……直到什么都吃不下了，身体浮肿的不能穿正常衣服了，然后你的孩子们出现了，满眼的慈爱与不舍，还有新衣。其实，我从来都不放在眼里。但我不憎恶了，我改变不了的事实，我不想牺牲自己的快乐。你也从来都不希望我不快乐。你总说我能给你洗澡是及时的，就感觉痒痒了一辈子，没想到第一次搓个澡竟是我给你办成的。你总说抹茶蛋糕来的及时，吃了一点就不馋了。你总说海南的椰子粉可口，喝上胃里散服的很。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

你是渴望回家的，我好像又重新理解了落叶归根。好几次出行的路上，我都是愣神的。我甚至想到了安乐死，我就猜想怎么这家伙在国内是不合法的，不被接受的。我放大了我的悲痛欲绝，在你痛不欲生的挨过每一分每一秒时，我释然了，我宁愿让你解脱也不要续命。你耷拉着脑袋瓜坐在那里，白天与黑夜交替，父亲守在那里，对你来说，一切都没有区别。人间烟火，来来回回就是这个样子，奶奶，哪里没有疼痛就去那里。我对你的不舍，化成了生活里最大的动力。你始终是看好我的，我怎么会让你失望。

我有好多好多的悄悄话想跟你讲，以后也会时常写信给你。我不希望谁是你的牵绊，你一定要挥洒自如。我没有带你去的地方，我会努力走遍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撒满你的热情。我知道你疼痛的煎熬，我宁愿你睡着不再醒来。宁愿你无意间睡着，再也不醒来。

这辈子第一个深爱的人要离开，我假装成了大人的模样，不忍心叫你回头，人间疾苦不值得你这样频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