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去参加楼下女邻居佩德拉的葬礼。
怎么觉得来德国后,参加的婚礼不多,葬礼倒是有好几次了?
而且婚礼都不是电影里那种白色浪漫的,而是和一场舞会酒会没啥不一样的碰面会;相应的,葬礼也不是电影里那种黑色沉闷的,而是一场从严肃开始,以欢快结束的碰面会。
老佩比我大10岁。
作为近邻,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圣诞节我们送礼物给他们,他们则整年帮我们管理着共用的花园。大家见面时都客客气气,说点天气。不见面时,谁也不挂念谁。
也就是去年初,老佩开始有肠胃不好的问题(不是第一次),去医院检查,查出有肠癌。然后听她说做了化疗理疗什么的,情况可控,前途难料。到去年10月还是11月时,在楼下撞见了她,她正准备去医院,那样子竟然一下子转为瘦骨嶙峋,面无人色了。
洋新年一过,在地窖碰见了老佩的老伴老盖。他说: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佩德拉死了。
现在看:我们的花园被老佩弄得很漂亮,她在有限的空间里种了竹子和枫树,挖了小池塘(比澡缸子略大)种睡莲,还在小池塘中间放一尊佛,搞出了东方情调。又在花园的另一个角落里弄了带压泵的井(没水),弄了带蔷薇花的拱门,让樱桃树,杜鹃花,接骨木,丁香之类的和其他街坊家的树木们融成一体,错落点缀着不大的屋后花园。
她特地辟出一小块儿地来,说让我玩。但我没空去玩,老佩便在已经荒芜的这片空地上,帮我造了一个小梯田,上面种了几种生菜,见了我就提醒我去采摘那梯田上疯长的生菜。
唉,这个让我不在意的邻居,现在想想竟是个好人。
感叹人生无常:佩德拉长得好看,瘦瘦高高的,留着70年代大学生的发型,就是有整齐前刘海的披肩发。她喜欢听滚石音乐和萨克斯风音乐,她抽烟的劲头,她直爽和不信神的态度,也像极了70年代的德国大学生(“狂飙突进”和性解放的一代),灯芯绒长裤,平跟鞋,花毛衣,披肩发。
她白天在屋前屋后忙碌,遛狗修花还上班,悉心照料着我们门前的5只垃圾桶。她看管着门前的街道和人行道,车子必须紧紧的压线停靠(不然她打电话叫管事儿的来),步行道上不许掉叶子(她随时打扫),铺路石中间不许长草(她用刀铲除,用火焰枪除根);下雪天里,她跟谁比赛似的抢着时间铲雪除冰……。只有到晚上,楼梯间才会从她家传出很香的饭菜味儿。我没机会知道那是她给自己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在她生前就没问一次。
这不是笑话。我在十多年以前住一个当药剂师的女房东家,我住的是她家楼上。每天晚上回家时,总闻到一股很香的卤肉味儿,惊讶她竟然有一副中国胃。后来才发现她煮肉都是给狗吃的,自己则一直吃冷食。想到德国人晚上一般都冷食。老佩又是个爱狗很过份的人,所以我猜她天天做的那喷喷香的东西,应当是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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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参加葬礼的人出乎意料的多,墓园的车位都被我们占了。
葬礼请帖上写几点是落葬仪式,再几点是“丧庆”(一起吃蛋糕喝酒)仪式。我多次参加过这种用嘻嘻哈哈结束的“丧庆”,很不理解,觉得不舒服,所以报名不参加下半场活动。
女友给我这样解释过:首先人不能用自己的悲哀污染别人的心情;其次死亡不是悲剧,早年还要庆祝死者终于得到救赎了呢,所以葬礼一定要“庆”。咖啡蛋糕后,要喝酒激发热情去说死者生前的趣事,这样才能让参加者情绪高昂,互相勉励着出门,再各自去继续活出自己的精彩。
我准点到墓区,老盖比我还要晚到。
天阴沉沉的,前几天的冰雪融化了大半。
我们一起走进森林。
没走多远,就听到了“滚石”音乐的咆哮声——丧礼举办处到了。
一个披红戴花的十字架矗立在树木间,十字架旁边是一个不大的鲜花架子,佩德拉的照片和骨灰坛(还是该叫瓮?有点像稍大的泡菜坛子)就在那里。
没人哭泣,“滚石”音乐从一只小音箱里传出,正在轰轰烈烈的响着。
音乐结束。我们隔壁楼的女街坊手里捧着一厚叠纸走到十字架下,不慌不忙的,一页一页的开始讲故事,讲佩德拉的故事。她说老佩被她的独生儿子叫“母狮子”(我寻思这和叫“母老虎”差不多),这名字又被儿子的朋友扩展为“有一颗滚石心的母狮子”。女街坊带笑讲述这些,眼光投向我们,期待听众发出笑声。大家站在十字架前听,并果然发出了笑声。她于是继续讲佩德拉和老伴儿盖尔德开着休旅车度假的故事,讲他俩在家中疯狂和着音乐声跳舞的故事,……总之,满篇就没有一句歌功颂德的严肃话。
不知道是谁带来了一筐被包成小包的花种,上面写着“纪念佩德拉的花”。大家一边听故事,一边带着微笑传递着这些花种。
佩德拉为自己选择了树葬。于是故事会后,我们这一行人拉开长长的队伍,穿过林子,相互谈天说地的陪佩德拉走完最后一程。
也不远,就在一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林子中间,在一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树旁,音乐再度响起。这次是一首英文歌,一个悦耳但哀伤,相当厚重有力的男声,在曲调间叙述着什么,我听不懂他唱的是爱情还是人世苍凉,我不熟悉这首歌。但觉得曲调很符合老佩的性子,直爽但有温度,美丽但不柔弱。
几个年轻人把抬过来的花架子放在地上,又把照片放上去。老佩的儿子死死抱着骨灰坛子似乎不想松手。丧仪社派来的女主持人再次简短致辞,说按照老佩的心愿,她将和她一年前去世的女友合葬于此树下。说着她掀开地上一块儿几乎看不见的铁板,那下面露出一个小而深的洞。
丧仪社派的,仅一个女人。她穿着黑衣,但不是教会用得那种,而是有些仪式感的世俗黑衣。她和老佩的儿子一起,小心翼翼的解开了提拎骨灰坛的绳子,一起将骨灰坛放下深洞。
以前我参加的葬礼都是在墓区小教堂里举办的,由牧师或者神父致辞主持,由六名穿制服的抬棺人(全部男性)来完成入土仪式的。那是教堂的土葬葬仪,死者生前得要有教籍,死后才能在教堂附近的墓区享受安宁。老佩一定是70年代中的叛逆一代,不信神鬼,也不交教会税的。她因此可以自己选择葬在哪里,和谁一起,又用什么仪式来完成葬礼。
她的老伴儿老盖应当很伤心,但他除了深深吻了一下老佩的骨灰坛子,并无其他表示。
来宾也不必表示悲痛,甚至穿得也不尽是素色。
大家静默,按着自发的次序,一一走向放入骨灰坛的洞穴,亲手撒下花瓣儿跟老佩告别。大家的神态就像是离开老佩家宴时那样平静。老盖在这期间负责跟大家握手,一如既往的严肃但不更严肃。他收到了几封唁函,向送的人道谢,但不当场打开阅读。他把信一封封放在口袋里,还随口说一句:“我成信使了不是?”
我感叹:这真是很洞穿人生,很体谅他人,很理智对待死亡的葬礼。顺手记录一下,也借此跟老佩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