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老张是个六十上下的东北人。阔脸狮鼻,圆脸短发。肤色暗黑应该不是优渥之人不然也不会在小区里收废品。总之你看到他开心就能想到;阳光曝晒的午后,万顷的谷物在广袤的平原上沙沙作响,头顶草帽的老张直起身子从脖子上扯下白色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呲着还算健硕的板牙和一起劳作的妇女打趣。汗水打湿的白背心被老张卷的直逼腋下,下垂的胸部和拱起的腹部像丰收的喜悦一样饱满。你看到他不开心就能想到;阳光曝晒的午后,万顷的西瓜在广袤的沙地上咔嚓作响,头顶草帽的老张环顾四周,白色的毛巾温顺地搭在脖子上。汗水打湿的白背心被老张卷的直逼腋下。老张呲着还算健硕的板牙问边上的妇女:“今年瓜价可叫人怎么活呀!”下垂的胸部和拱起的腹部像滞销的瓜价一样走样。


    我和老张在认识之前其实还有过一面之交,不过当我说起来时,老张的原话是“孩子,你快别和我论这个。”也是从那刻我才知道东北语境里“孩子”就和我们西北的“小伙子”是一个意思,就像帅哥美女一样既不能指示颜值也表明不了喜恶。当时我赶在房价崩盘前求购的房子装修晾晒结束,准备从公司宿舍搬过去住,老张收购废品的三蹦子正好满足我的需求。谈好价格乘着夜色老张把我放进货厢,凭栏而立,街面上五彩斑斓的灯箱在洒水车的加持下绚烂加倍。夏日特有的粘稠的空气因老张的油门流动起来,暖风拂面。消食的行人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接二连三的对我们行注目礼。目光交错间我突然和在车上架起话筒的男人产生了共情,像是唯二掌握了人类终极目标的人类在宇宙的夜色里突突前行,三色的闪烁之光在老张的行驶路径里褪去了秩序也变得罗曼蒂克起来。

      老张还是有膀子力气。当初送冰箱的大哥从一楼背上来时要不是我送烟递水,没准就张口要上门费了。老张瞅了一眼又要下去的冰箱,一缩脖拿下斜挎在身上的绳索在冰箱上探究起绳艺。宿舍里已经被我七七八八搬着差不离了,老张让我拿这些零碎争取一趟完事。老张啊,不是我非得好心帮你,你可得小心点,别搬回去你再给我收了。回去的路上我扶着我的冰箱嘱咐老张不要再闯红灯,老张甩头打了个响鼻用了一招极其复古的手法擤完鼻涕后告诉我,回去我们是右转,不用看信号灯。

      老张识途。

      我是怎么发现我和老张的因缘际会,很难说,就像突然把线索串联起来的侦探那样灵光乍现。那天我等了一下午,送家具的人才来,草草拆装完后天色见晚。看着工人遗留的一片狼藉和满地纸壳,我准备问问和我签单的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来家里打扫卫生。

      东北及时雨老张,工蚁一般嗅着信息素敲响了我家的门。提溜着杆秤的老张确实有膀子力气,不消片刻纸壳泡沫就规规矩矩地吊在手里的杆秤上,快到侧坐在沙发上咧嘴笑的我还没来得及砸烂小娘子的洗澡盆。老张让我看看称好给我算钱,我捧着手机摆摆手说,算了算你拿走就是了。老张倒也没和我客气,拖着纸壳略显臃肿出了门,我怕蹭到大白墙特意坐起来看了一眼。老张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于是又折返进来把地上的扎带垃圾收拾收拾说,孩子垃圾什么的我会一并帮你带走的你就放心了。我本来准备去门口像周国权一样道个谢,可买家具的小娘子发消息说,要去洗澡了。

    呵,可得着我了。砸烂你的洗澡盆!


      小区是原来的棚户区改造来的。有次我和现在的妻子登高,拾阶而上,俯视烟火。望着错综的道路和星罗棋布的小区将大地切割标注,就像人体经络图一样。而我和老张所在的小区偏居一偶,阑尾一般的被从主体上剥离下来,合围的山峦是那外科医生绿色的医用手套,只从指缝溜出一条颤颤巍巍的路。除却环抱的群山,周边的老破小更像是众星捧月一样将小区团团围住。勉勉强强的双车道在土著的合理支配下,纵使老张这般的骑手也不得不放松油门怠速行进。

  “孩子,你一个人住这边啊?也是厂里的?”

  “啊,我老家西北的,工作找这边了。”

  “来这边还习惯不?”

  “还行。”经历了异乡的这么多年我已然对这种问题无心作答。一开始每每有人问起我还能兴致勃勃地介绍老家的风土人情,甚至在酒后还引吭过民歌,可越往后就愈发觉得囿于在土地上的人群是没法依靠拼图来打量幅员的辽阔,没人会在乎牛肉面的面型要比四种写法的“茴”字还要多出五种来。

  “这边就是冬天冷,夏天热。你来几年了?”

  “将近小十年了。”

  “我家孩子也是,零几年过来的,等买了房子我和他娘也一起过来了。”

    “也还没结婚?”

    “没呢,还没找到合适的,也还不大,不着急。”

  “不大啥呀,那姑娘和你定的娃娃亲啊!到时间就能给你送过来?”要不是打小就沐浴过范德彪的语言艺术,这我对东北人的刻板印象就有了。

“我家那小子也是,一直不找对象,还不让说。你天天搁家呆着玩手机打游戏,能处到个屁对象。就田螺姑娘你不也得下河摸螺去。”

“孩子,听叔的话,有枣没枣三杆子。我这收废品不也一样,你出去撒摸备不住就来活了。”

老张的这几句孩子着实让我心头一暖。要不说人家东北人管聊天叫唠嗑呢。什么摆龙门,侃大山,你寻思寻思是不是吹牛逼的成分比较大,唠嗑听上去就亲昵,就想掏心窝子。

  “哎,叔我想起您了。我家具的纸盒子就是我给您的。”

  “孩子,你快别和我论这个。”

  我真没那个意思,我确实是突然记起老张就是来收纸板的那个人,我也没想当下卖个人情抵车费。本来是想拉近关系的一句话,好嘛,瓜田李下了。

幸好说话的功夫就到楼下了,免去了倏然陷入沉默的尴尬。十一楼,电梯房,先前从五楼背下来多少有点不落忍,这回内心就平和了好多,借着路灯的微光我仔细地收拾散落在车上的零碎。

“孩子你这冰箱不算小件了,一来一回收你五十叔有点不划算,你再给我添点,再加三十能行不?”

我有点后悔把纸壳白给老张了。人情没落着,还惹一身骚,临了钱包还被惦记上。

老张你就不觉得这会提要求也太不合适宜了吗?

那我也犯不上和你客气了老张,“八十块钱我找货拉拉,人都能给我把看楼的阿姨搬过来了,不行你给我送回去。”我把攒一起的零碎有意铺开。

“好好好,你收拾你的,我给你把冰箱送上去。”



自打有了孩子之后我对整个世界都平和了好多,包括但不限于卖给我一把烂香菜的阿姨,忘记给我免葱花的面馆、对我的催单置若罔闻的奶茶店。只要他们对我闺女赞赏有加我不再介意成为他们积累财富的客户。即使我清楚的知道,我姑娘的可爱程度与他们的称赞别无二致。这一点一楼的住户就是我最好的证明。

我是从一个被吵醒的午后开始厌烦一楼住户的,他家的孩子操着本地话,扯着嗓子叫驴一般的在楼下喊一个玩伴的名字,喊了个把钟头。重复聒噪还带着哭腔。这种毫无意义的噪音不停地锤击我的脑仁,我不得不不停地劝说自己不要冲下去,从脖领子那薅住戴着白色边框眼镜,猴腮脸,多半营养不良的男孩子,再把手粗暴地伸进相较其他五官明显小了一号的嘴里,扯住还未倒仓的声带,盯着在远视镜里被放大的恐惧。我一字一句的问他,能不能不要喊了!

我无比愤怒,但愤怒不足以让我像公牛一样思考,他家,就这男孩家有大问题。

我开始细细回想他家的始末。他家虽然是疫情后搬进来的,但是在封控的时候因为给小区免费分发过一次蔬菜大家都略有耳闻,说不定老张还领到过他们的蔬菜包呢。后来我发现一楼给临路的阳台装了一大扇玻璃推拉门,蔬菜铺就算开张了,前店后家。

没过多久,我下班回来一群人在楼下排队,就是领鸡蛋的那群人,不过这次是领的橙子。进群领橙子,蔬菜铺改水果店了,前店后家。

也不知道是犯忌讳还是怎么着,水果店也没开多久也黄了。两黄变一红,红中,胡了!胡了!摇身一变成棋牌室了,那些个领橙子的老头老太太终于不再白嫖。前店后家,我不止一次见过那男孩辗转在空闲的麻将桌上做功课,虽然现实生活中也不乏有浸淫在恶劣环境里依旧伶俐的孩童,但瞅这孩子时常放空的眼神想必在学校也是让老师头疼的主。

回想到这,我觉得我的厌恶不能只用恶其余胥来粗暴解读。因为顺势我又想起另一件事——他家和老张的冲突。

那会他家还在开水果店,但捡废品的事一直从始至终没落下,看他家在楼下搭得窝棚你就知道商业帝国的根基是多么稳固。冲突的起因是老张越界扫楼,将那小孩归置在别处的废品拥为己有,老张和他们家就废品的归属权在楼下大打出手。老张果真有膀子力气抄起他家占道经营的摊位就给掀了,好似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时间红的,黄的、绿的都洒了一路。他们家也是手脚麻利把老张搜罗了一车的废品给下了。

报官报官,站阳台上目睹全程的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报官。我颤颤巍巍地按下人生第一次110。

“喂,我家楼下有人打架。”

“哪个位置?”接电话的是个女同志。

“湖南省株洲市芦淞……。”

“你直接说是哪个小区就行了。”听声音是个干练的女同志。

我报上小区后才反应过来,原来110不是全国报警总机啊。

“已经有人报过警了,警察马上就来。”

“哦,已经有人报警了是吧,那我现在要做点什么吗?”

“嗯?嗯……。他们现在开始互殴了吗?你们小区保安在现场不?”

“互殴倒没有但是吵的很激烈,保安。”我探出头确认了一下,“在,好几个呢。”

“民警马上就到了,来了他们处理就行。”说话的功夫已经能听到警笛了。

“那行吧,你挂了。”直到我听到电话里的忙音确定应该也不要我去配合录口供什么的。有那么一点遗憾,毕竟能有置身事外且警民协作的机会在我看来并不多。

随着警察的摔门声,一俟楼下的冲突戛然而止。两双黑皮鞋敲击着路面,询问冲突双方,没完没了是吧?两家虽然都愤愤不平但同样不是什么奸邪狠毒之流,自然也就没了看头。

但故事并没有终止,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域斗争在微信群里悄然打响。前边不是说一楼用免费的橙子搭建了O2O的商业平台吗,规模和小区的物业群不逞多让。恰巧我也在群里,老张也在。有好事的人在群里发问白天吵架的原因,毕竟老张理亏大家都纷纷声援群主。直到有人在群里缅怀起了过去说。

“原来这片地方是所小学,承载了他所有的童年回忆,还能爬上后山,每逢佳节市里燃放烟花这就是最佳的观赏地点,直到不知道操着哪里口音的外地人来一切都没了韵味。”这种无差别的攻击伤害了所有异乡的游子但也让那些生活在旧日时光里的Old money们回忆起了无疾而终的初恋,青葱的荣光岁月、甚至是撒手人寰的双亲。一时间记忆的潮汐涌进微信群里,将群主先前声泪俱下的讲述冲蚀殆尽。群主虽然贵为本地人但远远不够和这帮Old money们一起缅怀过去。

上个世纪天南地北的青年人在上一个帝国的余烬里建造了这座属于他们的城镇,这座像子宫一样的城镇。工厂,宿舍、食堂、俄式板楼、工人俱乐部、露天泳池、还有盛夏里的汽水。他们在一方天地里繁衍生息生儿育女,沐浴在共和国荣光里的婴儿们很快便褪去了父辈的地域基因,就像一个新部落诞生那样接管了城镇成为这个子宫的主人。

微信群里对喷还在继续。嘈杂的应声附和,晦涩的方言俚语,鸡同鸭讲好不热闹。

“你们本地人这么好,那就别在山上沤肥种菜了,整个春夏都不敢开窗户,不起风半个小区都是屎臭味。”

“猪嬲地,显你屌你拔了去呀!神卜隆通滴。”

一时间本地人消停了不少,足以可见这是可供外地人指摘的痛点。

沤肥种菜的是最原始的原住民,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说是这个城镇的印第安人。闲不住的老人将无主之山视为他们的保留地,刀耕火种圈地开荒,稍见平缓的斜坡都肉眼可见的褪去了青幔。尽管社区极力规劝,但很明显他们对这片土地拥有比开拓者们更深层的解释权。他们的菜园要比生长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钢筋混泥土还要坚不可摧。

群里的骂战渐近尾声,赶明还得上班,这是这个小区所有人都逃不了的桎梏。稀稀拉拉的提示音开始显得吵闹,最终还是老张出来结束了这场闹剧。

“干哈呀!大半夜的不睡觉瞎折腾啥呀!”没人知道这是老张,或者没人在意这是老张。

我好像探究出那么一点我对一楼住户的反感来源。就像那些Old money将周遭的变化迁怒于新一代的迁徙者,就像所有渴望拥有优美环境的人无奈于沤肥的开荒者。但又不完全是,他家就像是扣在玻璃罐里的苍蝇,每次振翅都是朝明晃晃的晃眼处逃脱却又接连碰壁,这种能漫延的惶恐让人心生畏惧。

老张?老张在这里并不重要,他前半生在故土吃下去的食物让他中蛊已深,他只是和世间的所有人一样不断地温习着生存的技能。土地像一张大网一样束缚、诱捕、消解、注入,除祂外的一切都是祂的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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