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林
青峰寨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个让青峰寨所有的村民们谈之色变的疯子二奎死了,是让他哥大奎失手打死的,这让青峰寨的乡亲们心里很复杂。
乡下人迷信,死人下葬都有说道,初七不行,叫七不出门,初八还不行,叫八不回家,初九更不行,这种不吉利的事还是不要长久(九)的好,就选在十一吧,不能再拖了,到十四就又没日子了,叫中七不下葬,十一那天,原本就不大的青峰寨倾村出动,乡亲们都来送二奎最后一程,从立村算起,象这样隆重的丧事在青峰寨还是头一次……
中国的老百姓都这样,人一死,生前有什么过错全都从心里一笔勾销,却把他点点滴滴的好处全部搜刮出来,并在心里无限放大、渲染……一想到二奎生前的种种,不禁又感念二奎和他爹的旧好,于是就觉得分外的痛心!
青峰寨,说久不久,从明朝朱元璋在洪桐县大槐树底下移民算起,也有八九百年的历史,寨子里一定发生过不少的故事,有喜剧也有悲剧,这无疑是悲剧中最悲催的故事之一。
青峰寨
惹人愁
半晌不见大日头
农人篱外欲穷目
但见两山夹一沟……
此诗也雅也俗,雅俗共存,不知出至那位高人之手,在青峰寨上却不知传了有多少个年代、多少个岁月,父传子,子传孙,孙又传子……如此具有生命力的诗作,倒不是因为多么的出彩,实在是因为它太形象地体描述了青峰寨的地理风貌。
青峰寨,南北走向,东西两面都是山连着山,岭叠着岭,千沟万壑,沟谷纵横,九点多钟了还看不到日头,傍到晌午,日头才给寨子里的居民们打个照面,一晃过了中午,日头便又急匆匆地钻进西面的山后去了。小山村石厚土薄,土地金贵,四邻八村的沟沟道道,荒坡夹堰里都见缝插针,种上了核桃,花椒、柿子树……青峰寨照葫芦画瓢,也栽上了核桃、花椒、柿子树……但因为光照时间短,什么都比人家的欠那么一点火候。
一立秋,摘一沟,立秋是摘花椒的季节,在其他村庄,大姑娘,小媳妇……手提挂篮,赶上毛驴,全家老小齐上阵,笑语欢歌,椒香四溢……人美花椒红,是太行山区金秋季节里一道绝美的风景!
而青峰寨却是另一番景象:立秋都过半个月了,树上的花椒却还不见红颜色,心急的人家也到地里应应节气儿,摘下的花椒却都是“捕娘蛋子”。到了白露,打下的核桃也都是白的少黑的多,连核桃仁都是黑的。白露打核桃,霜降摘柿子,一到霜降时节,青绿色的柿叶再也遮不住熟透的柿果,一颗颗又红又圆的柿果象一张张羞红的姑娘的脸。别的村庄摘了柿子,硬的削皮做柿饼,半软的掰成二到四个不等的小块儿做成柿块。但青峰寨的柿子由于光照时间短,到了霜降节气,树上的柿子还是青涩的,做成柿饼或掰成柿块儿,不管怎么摆弄,也捂不出白白的甘甜的柿霜来。久而久之,有人就拿这件事调侃青峰寨,还因此传出一个歇后语:青峰寨的柿块——没有一块儿好东西!
青峰寨种不出好的果木树,指望不上椒桃柿果,但上天却给了青峰寨另一条出路。青峰寨由于光照时间短,沟沟道道的土地却因此而很肥沃,而且水份极不易流失,墒情好,种谷种玉米那点阳光便足够了,又相比邻村的土地耐旱,谷饱玉米黄,青峰寨以此为荣,足以抵消柿子花椒带来的尴尬了。
这天,张廉洁领着两个儿子大奎和二奎正在二道坡上的那块玉米地上翻茬子,想试着在收完玉米后看能不能再种一茬小麦。青峰寨的土地再墒湿,到底比不上河郊边的水浇地,春天少雨,往年种麦子,只能有半个收成。但今年跟以往不同,开春时,似乎比往年雨水充足,真月里有雪,到了二月里,天气虽说还有些寒冷,地温却在升高,满天飞扬的雪片一挨地便化作雪水。那时候张廉洁就说:二月二,雪水流,圪墕小饼搭墙头(意思是收成好)……,等秋后割完玉米种小麦,说不准来年还能赚个搭头。
眼见中午,爷儿仨坐在地边,磕着鞋里的土坷垃,又从堰头上薅些芧草,把手里的家具擦得干净明亮,正准备回家,忽见路上一个中年的陌生男人,肩上搭一钱衩,手里还提个鸟笼,一对花白的鸽子在鸟笼里焦躁不安地走,此人脸色苍白,走起路来有点跌跌撞撞,象一个喝多了烈酒的醉汉……
……
张康洁年轻时曾在镇上的药店里当过学徒,精通医理,成年后凭借在药店学到的本事在村里开了一个药铺,还娶了青峰寨最漂亮的麦花姑娘做媳妇。他人品善良,平日里给乡亲们看病不但收费低,碰上街里乡亲的谁家或修房盖屋,或娶儿嫁妇……不管红事白事,凡遇上磨盘压手的急事周转不开,他都会拿出家里的积蓄去周济。几年下来,不但没有赚到银子,还拉下一屁股的饥荒。
医者父母心,既然做了医生,就要有父母的仁慈,有谁见过,父母赚儿女钱的?这就是张康洁对医生这个行当的理解。
眼看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到了跟前儿,张廉洁刚要上前招呼,那人却两腿一软,一个趔趄栽倒地上,不省人事,鸟笼也摔出老远,一对花白鹄子只吓得在笼子里扑腾腾乱飞。爷儿仨赶紧扔了手里的家具,顺手扶正鸟笼,把中年男子抬到平整干净的核桃树下,又掐人中,又窝胳膊窝腿,好一阵忙活,那人才渐渐缓过气来,廉洁那种医者的仁爱劲儿又上来了,救人要紧!他让大奎把中年男子背在背上,自己和二奎拿上翻地的家具,和陌生男人的鸟笼,前呼后拥地把人背回到了家里。
村里人在背地里劝他不要无病揽风寒,把一个不明不白还有病的人弄家里,如果有个马高蹬低,三长两短,会凭空惹来是非。到时有人找上门来,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一个陌生人,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何必去担那份潮水?
张廉洁也不是不担心,但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行医的本份。开弓没有回头箭,人己经背回来了,难不成再把人扔大街上?甭说自己是个医生。纵使是个普通人,那样做也显得太不厚道。
帮人帮到底,送佛到西天,如果老天爷成心冤我,那是命中应有此劫,有啥赇长毛短的事我也认了。
好在病人只是受了风寒,再加上有些饥饿所致的一时虚脱。张廉洁倾其所有,好吃好喝,亲自熬汤喂药,精心为病人调理。功夫不负有心人,足有半个多月,病人终于被他医好了。
等病人能下地走路的那一刻。张廉洁从地里回来,刚一进门,中年人二话没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谢他的救命之恩……一嘴的山东腔,满脸感激,张康洁赶紧把他扶起来,见病人己无大碍也有点激动,也不知说点什么合适,就反复说着一句话: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中年人的身体也早己痊愈,却只字不提回去的话题。平时也帮着爷仨干干农活,闲下的间时就一个人到外面转转,遛遛那对花白的鸽子。在这其间也说过一些自己的事,但说的很笼统简略,只说自己是山东人,父母都是干马戏团的,他自己姓江名天星,怎么到这儿的,来干什么却只字不提。张廉洁也知道,江湖上的事很复杂,水很深,其中的盘根错节,谁又能说的清呢!他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厚道的张家父子也不好追问。
一天晚饭后,江天星对廉洁说:我在这儿也有些日子了。你我虽萍水相逢,但我看的出来,你们一家都是厚道人,又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一个走江湖的,走那吃那,吃惯了百家饭,四海为家,也闲散惯了,并不着急回家……
你的意思是……张廉洁虽是厚道人,为人善良,实诚,但家里凭空多了一个外人,一张嘴吃饭,而且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不明白着要吃大户么!脸上抹不开,心里头却有点别扭。
天星笑了:我知道大哥的意思,我也想过回家去,但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我现在身天分文,也备不了厚礼,又没有其他的本事,倒是从小受爹娘言传身教,在马戏团里学了一身的软硬功夫,我想把我的这身功夫传给大奎二奎,不敢说能成多大的气候,但技多不压身,活动活动筋骨,只当是强身健体!
这……张廉洁听他这样一说也有点心动了。大奎今年十八岁,二奎十六,因为离镇上的学校远,来回三十多里都是坑坑洼洼的山路,交通极不便利,再说在青峰寨这个贫瘠的山沟沟里,识几个字,也只能比别人多知道一些事理,除此之外,也没有太大的用场。到了上学的年龄,也就没有去。没有文化,并不代表没有思想,山里人对生活也有自己的见识:做为一个男人,以后成人家过日子要做家里的顶梁柱,总得有个一技之长,才能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没有上学,不能识文断字,也就罢了,学一身好武艺也不枉做一回男人,说不来今后还能派上用场。
那好吧!张廉洁把大奎二奎推到江天星跟前:从今儿起,他们兄弟俩就交给你调教了。
又转念一想: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让大奎兄弟俩索性找来几个年龄不相上下的“小伍股”组成拳坊,正式办了酒宴,行了拜师礼,拜过师父。开坊第一天,江师父宣布拳坊坊规:学武先学做人,讲道义,重武德:学了武功,不准倚强凌弱,不准欺男霸女……
礼毕,放了一挂长鞭,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连绵的群山中久久地回荡……
只说这青峰寨,座落在大山深处,山高皇帝远,好了坏了都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有太多的讲究说道,却不想办了一个小拳坊竟无故惹了一场事端。
一天,拳坊的段小六到镇上给老父亲买草烟,被镇上武胜拳馆的人给打了个鼻青脸肿。末了,还把小六脚上的老布鞋也脱了一只。并让小六给师父捎个口信,叫江天星在过集时车买足了油条,带足了银子到武胜拳馆培礼谢罪,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开拳坊就得到武胜拳馆拜码头,否则,凡青峰寨拳坊的人,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
盘龙镇上的武胜拳馆青峰寨上的人也听说过,馆主杜岳群从小在少林寺学过武艺,功夫了得;软功比棉花都软,据说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有缝隙,老鼠能过的去,他也能过的去。硬功硬如铁,一掌砍下,碎石断木,不费吹灰之力,而且练过金钟罩,铁布衫,刀枪不入,……严师出高徒,手下徒弟四五十人,各有绝活儿。每年真月,武胜拳馆都要在街上表演功夫,人站在刀尖上,手上再端两盘石磨;肚上破石条,一锤下去,大石条齐展展断成两截,石条底下的人毫发无损……武胜拳馆在当地可谓威震四方,霸气十足。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是江湖亘古不变的铁律。
来者不善,这明摆着是在下战书!
段小六起了个大早,草烟没买成,还被人家脱了一只鞋子,十几里山路可把他坑苦了,深一脚浅一腿地回到青峰寨,日头都快要钻山了。
江天星平日里就不多说话,出了这档子事,把两道浓眉一皱,一拳从眼前的柿子树上砸出一个大坑。
可又能怎样呢?
江湖上有句名言,强龙难压地头蛇,江天星初来乍到,势单力孤,徒弟们又刚刚起步,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跟武胜拳馆叫板无亚于以卵击石。
眼看再有十天半月就是十月十五,是盘龙镇上的集日,自己武艺再好,岂不知好汉难敌四手,艺精赶不上人多,就算自己占个上风,拳脚无眼,万一失手伤了人,岂不是又要结下梁子,惹上了官司、恩怨?
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第二天早上,江天星从挂在苹果树上的鸟笼里,捉出一只鸽子,把一个写好的纸条用一截麻丝绑在腿上,然后往空中一纵,那只花鹄回望了主人一眼,飞出了青峰寨的楼房屋脊,渐渐消失在山的尽头……
三天后的一个上午,张廉洁的妻子正准备做午饭,打门外走进一个年轻女人,红衣绿裤,面容娇好,满头的乌发打一发髻盘在脑后,干净利落……
大嫂,江天星是不是在这儿?
你是……张大嫂正在墙根拿柴禾,直起腰来,看看女人俊俏的脸蛋儿,一边在心里揣摸着对方的年龄、身份……
你是……天星的闺女吧!
女人一听,脸上顿时羞出一抹红霞:天星是……是我家里的!
啊……啊……张大嫂满脸尴尬,啊……是弟妹啊?你南屋里坐会儿,那是天星的房间,我去叫天星他们!
……
夫妻相逢,自然是欢天喜地,天星一进屋,见女人坐在冲门的椅子上,刚想跟媳妇打招呼,女人一起身,二话不说,扬手就冲天星的脸上打过去,天星连忙用手架住,满脸陪笑:别闹,红英,瞧这是在哪儿,让大哥大嫂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