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多年前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就漂泊在郑州。由于工作的原因，时常奔走在郑洛两头。我习惯于在两个城市间穿梭，一头是文化沉淀深厚的洛阳，另一头连着商业气息浓郁、天天挖沟的郑州。
那时候，郑州到洛阳之间，开通了旅游火车，双层的，票价比普通火车略贵，乘坐的人相对少些。
所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非常享受坐在火车的上层，整个车厢没几个人，望着窗外发发呆就可以到达的这样的交通方式。
那一年四月，洛阳花会刚刚开始，气温回升得比较快，只是四月初，稍微动动就出汗了。尤其是正午，会让人疑惑是不是夏天已经到来。
那天办完洛阳的事，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是为了赶回郑州的那趟旅游车，来不及再专程去吃饭了。于是，在火车站的超市买了桶装方便面和火腿肠，就急急忙忙上了车。
按照我的习惯，直接上了二层，车厢空无一人，挑了个顺眼的位置坐下来。稍微稳了稳呼吸，准备打开方便面盒子去车厢连接处接开水泡面。
这时候，车厢里又上来一个男孩子，估计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衣服松垮不合身，看起来也不干净。
他上来的时候，脸上就一直是笑。刚开始以为他是在跟同行的人聊什么事情让他发笑，过一会儿发现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同行者，却望向车厢的每个角落都在笑。
就在我猜想他是不是智力有些问题的时候，他开口说话了：“凉快，真凉快，空调车还是好啊。”然后四下环顾，依然是一张不知对谁笑的脸，和一双无法锁定眼神的眯起的眼，仿佛很渴望有一个人哪怕回他一个表情，能共享他这一刻的幸福。
那一刻我的表情应该是不可置否的，因为在我的经验里，无法快速推断出这样的一个孩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后来，他选了一个位子坐下，跟我同一排，隔着过道的另一边。一个空空的车厢，就我们俩，他坐得这么近，我的内心有些不安。
不可否认，对他是有戒备之心的，因为那天我身上除了汇票还有数目不小的现金，公款。
这期间乘务员过来，拿了一把扫把，他赶快起身打招呼：“阿姨，我来帮你扫吧。”乘务员笑笑回复他：“我自己来，你好好坐着吧，别让待会儿查票把你再赶下去。”
我起身去接水泡了面，回到位子上，把上面那层纸压好，等待。
这时候，这男孩站起来，挨着我坐了下来，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却并没有因为我不友好的眼神而离开。
内心翻滚着各种可能性，当然，最怕的是他会不会已发现我的小心，被人指派惦记着我身上的现金？
是的，我假定他是一个被某个团体控制的儿童扒手。
想了想，我用尽量不嫌弃的语气对他说：“你能不能回到那边你自己原来的位子上去？你不是热吗，坐那边更凉快。”他回了一声好，然后就过去，坐在与我隔着过道斜对面的位子。
打开方便面，准备开始享用我迟来的午餐。
突然，我发现，那孩子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小桌子上的面，专注到都没有发现我在看他。
猛然，我意识到，刚才他那么靠近我，莫非只是因为他饿了？这个发现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试探着问他：“你饿了吗？”
他眼睛都没舍得抬，机械地点点头。
我站起来把面端到他面前说：“你吃吧。”
他好象刚回过神来，忙说：“没事，我不饿，你吃。”
我告诉他说，我吃过饭了，只是火车上闲着没事，买个方便面吃着玩的，其实一点都不饿。好让他安心地把面吃了。
他一下子笑得好开心，跟我说了谢谢之后，对着那碗面欣喜地感叹：“真香啊，还有火腿肠呢！”看着一碗面给到他的满足，我也开心地笑了。
他开始享用那碗面，期间乘务员又经过，逗他的口气：“哟，还不错啊，你还吃桶面，还有火腿肠呢。”
他抬起脸笑着说：“这不是我的，是那姐姐给的。”说完还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一碗面吃得他头上冒着汗，用手抹了之后，小脸更是脏脏的了。吃完面，喝完汤，挺起腰，舒服地打了个饱嗝，然后不好意思地又冲我笑了笑。
吃饱后的他，总是想跟我搭一搭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吃了我的东西，所以老想说点儿啥。我没有更多说话的意愿，大半天的奔波，很累。只想安安静静发呆的，可是他一直在我眼前晃。
有一列火车对面开过来，他站在车厢前端的那个能打开的窗户边说：“我能在它开过来的时候，跳到对面的火车上，你信吗？”我笑他：“不信”
他说，那我跳给你看，说完真抓着窗户，等着下一列对面开来的火车。他的认真把我吓了一跳，赶紧说：“我信你，你过来坐下吧。”他坐下来说：“其实，我还可以在这俩火车相遇的这个时间内，跳过去然后再跳回来。”
我只能夸他，你真厉害！
他非常开心地笑了。
慢慢地，跟他聊了起来，也开始进入他的故事：
他是来洛阳看牡丹的，到了洛阳，发现天太热，受不了。所以决定，赶紧离开，不管去哪儿都行，先到郑州再说。
他是从广州来的洛阳，到了后发现洛阳居然比广州还热。
我问他跟谁一起，他说他一个人。
从广州到洛阳，逃票。上了这列车，是因为他在站台跟乘务员说了一大车的好话，还帮乘务员阿姨拿东西干活，所以被破例放他上了车，因为这车的检票比普通车要严得多。他觉得好幸福，因为，从来没有坐过双层的空调车。
他一口的东北口音，一问他，他的家在哈尔滨（好像是，记不清了）。
问他多大了，他说十四岁，比我最初的判断大了两三岁，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瘦小。
我的疑惑就越来越大，于是问他：“你不上学吗？跑这么远干啥？”
他说，他也不知道跑的有多远，赶上哪个火车能上去就上，拉到哪儿被查票赶下了车再说。就这样，他去过很多地方，包括很快就要到的郑州。
他说他曾在郑州火车站，帮人卖东西，却被给了一张50元的假币。
然后，他想了想，觉得这50元假钱不能浪费了，得花出去。动了一番脑筋，他决定找辆出租车，说随便拉着转转。出租车拉着他，转了50块钱的，几乎游览了郑州。
他说这样做是因为先坐车后付钱，把假钱给了司机，即使司机发现是假币，却拿他没有办法，因为不能象卖东西一样可以不交货。难不成司机再把他拉回原地？
这一段把我也给讲乐了，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他自己讲来自己的恶作剧也很得意。
然后他说，他给司机假币的时候，就直接说他没钱，只有一张假50，别人给他的。我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他说我不能让司机再把这50块钱花出去，因为不知道这张假币最后会害了谁。他宁愿这司机哪怕生气了打他一顿，反正他坐了人家的车了，挨打也愿意。
他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司机，说就当我请客，带你逛逛俺郑州。
我从内心里重新审视眼前的这个生命。
直觉告诉我他应该是曾经受过良好的教育。
越来越好奇，就继续问他：“你这么小不上学吗？爸爸妈妈呢？”
他眼睛一垂：“我妈死了”
“那爸爸呢？”我追问。
“我爸又结婚了，那个女人不让我在家里，还会让我爸打我。”
“爷爷奶奶不管吗？”
“管，但是爷爷奶奶后来也死了，被我爸气死的。”
我惊讶于这一切：“家里就没个亲戚了？”
他说有，有一个姑姑，但是姑夫不让姑姑管他们家的事。因为，他爸谁的话都不听。姑姑如果管他，姑姑姑父就会狠狠地吵架。
“那你最后是为啥要跑出来的？”
“我爸又打了我，都快把我打死了。我趁着他晚上睡着之后，拿了他兜里的钱，就走了。
出来才看清楚，没多少钱。
但是，他害怕被他爸找到了再抓回去打，就想跑得远远的。然后到火车站随便上个车走了……
我沉沉地掉进他的经历中，听着他的叙述：
他跑出来之后，辗转去过很多地方，郑州是他的第一站，也去过青岛、广州、北京……很多地方都待过。
他的生存方式是找个小店打黑工，因为他年龄小，没有身份证。
如果碰上被查，店老板就不得不辞了他，他就需要再找一个地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四年多了……
有时候，没有钱，没有饭吃，他会在街头乞讨。我问他：你饿极了会不会偷？
他说不会，那种事不能干。
他说他跟陌生人只要说得足够多，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会帮他。实在不愿意帮他，他就换个人再去乞讨，还是能吃到饭的。
他还说，其实很多人都挺喜欢他的。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去告你爸，他不抚养你。他说，去告了，但是，人家一看他是个小孩子，就没搭理。另外，打官司需要钱，他也没有。外出打工，因为不满16岁，没有身份证，所以也不能有稳定的收入。
几乎是马上，他满脸兴奋地说：“我快十五岁了，再过一年，我就回家办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就能打工了。然后，我挣了钱，再告我爸，我们家的房子，他得跟我分。到时候，我就不用在外面乱跑了。”
他的这份兴奋让我心痛，这可以算是一个少年的梦想吗？
我告诉他，还有一个力量，你可以用，就是媒体。如果你在郑州寻求帮助，最有影响力的是大河报，全国发行的。
他认真地点点头。
这孩子给我的信息量大到我无法处理，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看着一个如花的生命，被凄风冷雨轮番轰击，还可以在狂风大作中摇曳至此。
心中依然有希望，从不放弃。
还有他那份高贵与善良，深入骨子里。
我转向看窗外，看两边的田野快速在视线里消退，内心里深深感慨着生命的偶然和不易。
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我们生而为人，能够平安地长到十八岁成人，是多大的福祉。
原来曾经被自己漠视的所有，平淡到忽略的那份呵护，来自父母。他们没有惊天动地，只是在我们的身后，给一份坚守的支持。
甚至，父母之爱可以简单到：活着！
让我们在这份守护和安全感里，为所欲为，撒娇、任性、淘气。
假如，我也不曾有过这一切，也如眼前的少年。
便也不能接受完整的教育，或许这时，我也会因为饥饿，让自己的眼神深深陷进一碗方便面里。
火车进站的提示打断了我的思绪，猛然回神，少年也在茫然地看着窗外。
我叫他过来，从兜里拿出一点钱，给他，说：“下车后，自己去好好吃顿饭。”
然后叮嘱他，一定要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要去偷。
有困难向身边的人求助，好人更多，会帮你的。
和爸爸的事情，最好求助于媒体，但是不要轻易去恨他。
这少年一直点着头，待我说完，他突然后退一步，向我深深地一鞠躬。
年轻的我，如何受得了这么大的礼？看着他在我面前弯下的腰，泪瞬间模糊了眼睛。
转身告别，下车。
找了辆出租车，到公司，交完账，跟朋友一起吃饭，我讲了这件事。
当我再次讲述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发现一路的警惕居然让我没有想到自己其实可以为他做更多。
放松下来，才发觉，已成了很深的遗憾。
第二天，我又来到火车站，到处转转，希望能够遇到他。
我想如果再次遇到他，会发动我的同学，一起对他进行帮助。
最终，一无所获，如果终究只成了如果……
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会想起他，让我时时牢记感恩和身边一切的难得。
同时激励我前行，工作更加认真和努力。也用自己积攒的钱买下第一套房子，把钥匙交到了父母手里。
时光渐渐远去，当初瘦小的他如今应已过了而立之年。
不知道他有没有平安地回到东北，如他所想，有了身份证，并且与自己的爸爸和解？
不知道他有没有一直守着自己的善良与本真，没有向生活的现实屈服，变了初心？
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心中无恨，一直留存着洋溢满面笑容的脸。
我只愿他：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