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住院第九天,情况还算稳定。
每天上午和下午,他基本都在昏睡,中午的一两个小时相对清醒一些,会频繁的要水,要翻身,要擦背,昨天还突发奇想把腿搭在床帮上晃悠,说是要“活动活动”。
自从见过隔壁病床的大叔吃了一次西瓜之后,公公这两天就惦记上了,时不时的问:“西瓜呢?怎么还没拿来?我要吃大兴庞各庄的西瓜!”
这事儿还传染,今早换班的时候,听说35床的老爷子昨天夜里也开始嚷嚷要吃西瓜了,哎,真是不好意思。
我爸住33床,之前34床没人的时候,他和35床的老爷子就隔空上演过几次“哎哟哟哟”二重唱,一时在病房内传为佳话。
如今,俩人又开始比着赛着要吃西瓜,也算弟唱哥随了。
仔细说来,我爸在病房里算是乖的,他的病最重,胃管、尿管、生命检测仪,浑身上下都是仪器,但他很乖,从来不喊疼,也不说难受。即使我问,他也不说,许是怕我们担心。
倒是35床那位83岁的老爷子,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醒着,就会喊个不停,“哎呀,我难受,我好难受。哎呀,我的娘呀,你快把我带走吧!哎呀,大夫,我求求你们了,快给我把病治好吧!我难受,我要回家……”
脑出血之后的口齿不清加上浓浓的西安腔,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他的太太和女儿们每天都会跟我们道歉,说是吵到了我们的休息。
回过身,她们就会对老爷子说:你别喊了,越喊越难受,乖,听话,别喊了,你看,都打扰别人了……像极了正跟熊孩子讲道理的妈妈;
老爷子也不示弱:我不喊我难受,喊喊心里还舒坦点儿。我也不是故意要喊,我是真的难受。哎呀,我难受呀……,
女儿们有时候被闹烦了,会说:你再闹,再闹我们不理你了啊~~你怎么不听话呢?道理都跟你讲明白了。你不能仗着生病就耍赖呀!……
老爷爷呢,只好一遍一遍的说:我难受呀,我好难受呀!
有时候,他也会对同病房的我们说:对不住你们了!吵到你们!
我在一旁听着,在心里默默的向老爷爷发送意念波:老爷爷,你辛苦了!我知道,生了这个病,又只能躺在床上,的确是很辛苦的!你受委屈了!
同样的话,也想说给公公听,还想听他说一说,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对自己的病情,他想要知道更多吗?他害怕吗?对于未来,他有什么担心吗?除了日常护理,有没有什么是他更加需要的?
苏荀慧老师在《生命河流》里说:遭受病痛的人,才是真正勇敢的人,他们正在经历的痛苦艰辛不是未经历过得人能体会到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尊重与同理,以及不要剥夺他们身为“人”的权利。。我们,作为照顾生命的人,要“看见”对方所“看见”的,也就是诚实的承认他们的感觉,不是反驳,也不假装,或说一堆谎言。我们不能太小看生命的感受力,也不能企图模糊他们心中所在乎的感觉。以“善意的谎言”来否认对方的感觉,或以打发似的安慰企图终止对方的感觉,将使对方把疑虑或情绪放回心里,经过时间的发酵与自我验证、自我催化后,原本的情绪将转化为另一种更具破坏力的情绪,例如忧郁、暴怒、退缩。
我对此深信不疑。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不定时的跟公公沟通,让他知道自己正在打的点滴是治疗什么病症的,今天有加药或是减药吗?生命检测仪上的数据是怎样的?频繁报警的是哪一项?为什么?最新的脑部CT结果如何?……以及,我会跟公公约定:他得先自己活动手脚,才能挣来相应的工分,换来喝水、擦背等服务;
然而,我的内心里其实也带着忐忑,我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公公那里到底会有哪些感受?他会不舒服吗?我没有勇气跟他确认,尽管我知道,这才是重要的。
现在回想,公公并不是没有吐露过担忧的。当生命检测仪频繁报警的时候,他也曾指着那个方向问:“它老报警是怎么回事?叫医生来弄一下。”可惜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可以听爷爷多说一点儿,而是立刻启动了自己内在所谓的“保护机制”,急于立刻化解他的担心,直接告诉了他答案。
还是要再敏感些,才不会错过这些重要时刻,才能抓住这些可以对话的机会,从而“看见”他们心里经验到的世界。
还是要再敏感些,也要再勇敢些!
下一次,也许可以做一个小的采访,或者,请爸爸来当那个提问者,听他说说他心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