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号航船(一)

之一:得船记

他一在我身边坐下,我就感到胸闷。他发出兽类的喘息,双目麻木无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他会开口说话,言之无物,逻辑不通,换作旁人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在是我,我总有办法领会他的意思。

他就是这艘船的主人,老丘。是荼海介绍我到这船上来的,他简单地同我讲了一下大致情况。该船主的确无能,不过走运,他一位远房亲戚很富有,后来遭了变故,财产散落,他分到这艘船。

“啧啧,”荼海说时嫉妒兼不满甚极,“年纪轻轻时就靠着这船吃了起来,不劳而获……”出身贫困受尽穷苦的荼海对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这类事最为痛恨。其他的伙计也都觉得天理不容,好东西怎么能便宜了这样的糊涂蛋。

船主老丘同样对荼海那一帮胆大包天胡作非为的年轻后生厌恶而惧怕。好在还有点规矩,荼海他们抢掠无算,但从不动同乡。他们只会用恶俗而风趣的话调侃取笑他,这就足够让老丘愤怒,誓与他们不两立,还曾煽动大伙抵制荼海,不过他一介老夫,又不得人心,谁会与他同一阵营。大家伙儿还是看热闹的居多。

我上船的那日刚巧老丘在。平常他很少到船上来。也是,他来也不过是转一圈,掌舵不会,辨风向不会,也不识路,全都是靠着船上那几个资深伙计。发布个命令吧语焉不详,年轻的小伙计都不把他当回事儿,乘客们得知这就是船主后也很失望……他大约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加上航海确实枯燥无趣,他平时就住在花德港附近的城里。然而无疑他又大权在握,大家纵情不羁,最起码的道义还是懂的,都认可他该船正主的地位。

在老丘眼里,我是一个乖乖女。这也是我辨认他尚有头脑的一个证据。我在船上兜售布偶、香料、果酒等,偶尔还帮晕船的乘客调药,随着它驶往无数海域,在各个港口停泊。我温柔可亲,又能抹开面子放开胆子与无赖小子们对骂,让他们欺负不到我头上。老丘很看好我,说女孩家出来就要懂得捍卫自己。船上换了一轮又一轮的人,我始终在,渐渐也成了元老。

老丘在船上的时间明显多了。可能是我一句话的缘故,他抱怨生活没劲透了,我带着一颗初见世面的少女心欢喜地说:啊,这一切多有意思啊。来自各地各族的船客,他们赌酒划拳交易,途经的不同海域,浩大日出和壮美夕阳,夜里的涛声……老丘开始享受他所拥有的这一切来。

老丘其实挺善良。他吝啬抠门,是因为疑心那批伙计误事贪财。只要他一在船上,总能挑出无数的毛病来,再提出自己的想法要求落实,他说的一点不对。大伙都不理他,口头应承着,私下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每月薪的日子,老丘就拿着他那个装着银钱的小包,一边往外数子儿一边满含戒备和敌意地瞅着他的伙计,还常常找各种理由克扣掉零头,自以为占了很大的便宜,不动声色地喜悦。伙计们私下扎堆聚伙,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老丘当然不是一无是处,有一个穷苦孕妇搭船,勉勉强强凑齐船费,递上来一沓脏旧零散的票子子儿,老丘见她情状,手一挥就免收了。他还让伙计将餐室里剩余的食物分给几个不舍得买饭的穷人。对方来感恩戴德,他呵呵笑道:“一点儿饭不值什么,吃不了也是倒掉。”我赞许他的优点,但还是不喜欢他,尤其是他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

但他还是成了我的老板。他让我管理船上的财务,这种信任再一次印证了他的确有头脑。我有野心,有诡计,但为人踏实可靠,忠于职守。我表现出一种不搀杂私心的铁面正直,令船上的伙计都信服,他们一致认为我是一个老实愚蠢的姑娘,因为船长给予了我稳定的活计和一点点薪水而报恩。他们嘲笑我的迂腐,又充分地信赖我,有的还会把钱财交给我保管,免得他们自己到港时胡吃海赌败光了。

我总是不经意地透露出自己各方面的学问,比如感慨沿岸的风土植被,预测天气和风向,向患病的人提供道听途说的小偏方,渐渐 地大家依赖上我, 有时我甚至能做些大的决定,不过我总会假装请示一下老丘,适时地展现我的忠厚。伙计们不耐烦,就说:“枝子姑娘,你自个儿做主得了,管老丘干啥?他懂个啥?”

时机差不多了,荼海说,这条船可以易主了。我赶忙回绝:“我心里头有数,你千万不要随意插手,否则我不领情的。”

我跟老丘去讨过一次账,我很怀疑他是拉我去壮胆的。还在海上时他就一直骂骂咧咧,说东都城那个阙姓商人托他从别处捎了一批货,货款都是他先垫付的,一年多了姓阙的还没把款还上,他说这次一定要好好地发一顿脾气,让他把利息也吐出来。船上的伙计们都偷笑,说别看他这会儿怒气冲天的样子,真见到人还不知会龟缩成什么样子。我也是这么想的。船上东港停靠两天,他好心地请我去城里逛逛,顺便跟他去办点事。“你心细,账算得精。”他说。我暗笑着没戳破他。

阙姓商人年纪轻轻,住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门墙高大古旧,然而深深庭院中的房舍富丽无匹,内里装潢摆设更是极尽奢华,彰显出一种富有天下我行我素的品位。这深深地刺激了老丘,他并不仇富,然此人如此富贵却赖他那一笔小钱令他愤愤不已。

阙姓商人年纪轻轻,住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门墙高大古旧,然而深深庭院中的房舍富丽无匹,内里装潢摆设更是极尽奢华,彰显出一种富有天下我行我素的品位。这深深地刺激了老丘,他并不仇富,然此人如此富贵却赖他那一笔小钱令他愤愤不已。

阙冷容相俊致,有着张扬不羁的笑容,永远似在嘲讽众生。排场表明了既会赚钱又会花钱。我眼睛被他左手中指戴的银戒晃了一下。老丘当然看不到这些,开门见山地要钱。阙冷鬼精灵,压根不接这话,只是热情地让茶让酒,还给我削了一个桃子。我俩眉目交流了一会儿,老丘毫不知情,一心只想着他的钱。

这次讨债挺顺利的,阙冷腻了捉弄老丘,没等他催第七遍,就让管家拿崭新的出来结了。其实也是托我的福了,不过老丘可不知道这个。不出意料,他没给我分半个子儿的好处。只是叮嘱我将阙冷的名字从小本本上划去。原来他那本子上还有几个欠账户,数额都不大,却年深日久,都是极难缠的主儿。我虽没有得好处费,但钓上了阙冷这条大鱼,也算意外收获。

我在东都城待了两天,这里货物丰盛,美人儿也多,在露天茶水栈里叫杯喝的坐一下午,真饱眼福。我淘了一些廉价精美的手工艺品,打算到船上时找机会卖掉。天阴似雨,我坐在港口附近的口福小铺喝凤果汁。茫茫碧海,帆棹云云,不过一时热闹。无边的大海里,各自分散,孤船只影,不见人烟。

从东都港起航不久,船上的伙计就暴动了一回。他们集体罢工,要求加薪。这是预谋好的,知道老丘从阙冷那里讨回钱了。老丘被这阵仗吓住了,又不肯在手下面前露怯,端着架子说:“有事好好商量,等上了岸咱们从长计议……”没人听他的,大伙懒得再伪装对他的耐心。结果当然是老丘刚收回的钱大半分给了诸伙计。他不敢怎么声张,只在我面前抱怨,发誓说上了岸一定将这伙人全部辞退,另招新的来。我一边对于自己没有一道捞到好处而愤恨一边庆幸这两天自己都不在船上,免了老丘疑心我与他们有勾结。

在东都采购的那些小件卖完,我小赚一笔。大船平安无事地航行在弯特里海,这是最枯燥最漫长的行程。我接到了阙冷的手信。不必想他用了什么办法,反正他有办法就是了。一名乘客将它交给我,蓝格纸笺上他飘洒好看的字迹似乎是微醉后斜咬笔管划出来的。

他提的交易简单而条件优厚。就是让我经过谷树岛时摘取一些榔壳果儿。“以卿之能,易如反掌”,太看得起我了。他有销路,我可从中抽取三成,确实诱人。

鱼榔树长在谷树岛最西端的山地上,干泌粘液枝生硬刺,果实称榔壳,果肉可整颗剥下,壳子做成工艺品很受欢迎很值钱,但果肉甜美酥绵,人食之易成瘾,多食伤肤烂胃,在一些地方是禁品。但也挡不了一些旁门左道的人走这条路发财。

我生病了。接连几日高温烈阳,我最受不了的天气。一片小岛遥遥在望,船客们无精打采地讨论着这什么地方,我挣扎着从舱内走出。这就是谷树岛。岛外缘三棵细瘦小树,黄绿色叶片鲜活醒目。船就在我巴巴眼望的时候悠然驶过它。不过没多久船出了故障,被迫停下。

天赐良机。我忍着不适悄悄泅渡到岛上。安静无人的小岛,榔树成林,我戴上兽皮手套,拣大颗饱满的摘了许多。小腿微痒,我起先没有在意,拔脚走时剧痛牵扯全身,我才发现腿上一个伤口,周围肌肉已泛黑紫。

糟糕。我自然知道这岛上横行肆虐的一种昆虫花斑澜肠,齿尖细腺有毒,被叮一口轻则坏肉烂骨重则危及性命。急忙掏出携带的药膏涂抹于伤处,药效以比毒素更快的迅度游走入我的身体。我用手帕稍微包扎,收好果实,泅回船上。

这笔交易我赚了不少,虽然腿伤拖了两个月才痊愈,我还是很高兴。请荼海喝酒,请他帮忙询问造船的事情。荼海笑话我,说我现在的积蓄,要买一艘船,还差的远。我想再找阙冷,却死活联系不上他了。

那时我与老丘的一年雇佣契约要到期了,他煞有介事地新写了一份,拿来要我签字。而且这回一签就是三年。

就他开的工钱,我再干三十年也攒不够钱自己买船。好在我不指望这个,我指望着多寻摸些好机会赚外块。三年虽说有些长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先签下了,还趁便上岸买了些用品装饰一下分给我的房间,打算久住了。

可没多久,船上就出了事。那是一个漆黑的夜,下着暴雨,我正在屋内安稳地烤着栗子,听到外头躁动。出去一看,远远的地方一团火光正快速靠近。

那是另一艘船,来意不善。

当时几个伙计还懵着,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遇上海盗了。

这几片海域的抢掠生意基本上都被荼海一伙垄断了,这回的海盗却是陌生。

他们一跳到船上,就吼吼着要钱要宝物。

老丘早就吓得行,被两个伙计推过来,与海盗谈判。

老丘惜财,不舍得,被两个海盗一人一刀,砍破了肚肠。

老丘当时还未气绝,哼哼喘喘地又挨了大半夜才死,后悔也晚了,这是后话。

当时哪能想得到他们会这么果断啊,好似要钱要物都是由头,杀了老丘才是正经目的。

那伙海盗冲到船长室里,搜刮了一阵子,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老丘的大项儿不会放在船上。只有一个描金的小木箱子,被海盗一刀劈开,扒拉一通,把几个碎金块子取走了,其余的杂物便摊在那。

海盗们来去自在,无人敢拦阻。我早忙着去照料老丘了,到底无力回天。

第二天,风和日丽。

除了老丘,无人伤亡,也无人有损失。

大副将老丘那只箱子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当中包括和我签的契约。

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老丘故后,这艘船归紫桃枝子所有。

大副叫齐了伙计,恭恭敬敬地认我做了新船主。

我费尽心机地上船、攒钱……不想却是这样得到了这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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