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看有路灯了诶!”
女儿说的话,提醒了我。这段熟悉的几乎没有人的石子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光线雾幂幂地落在路上,颗粒上下浮沉。仿佛走在白丝绒上,暖盈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里迷蒙上了水汽。“安安,妈妈明天陪你去姥爷家吧。”
我的父亲以前是一个电工,他负责主修路灯,无论羊肠小巷还是康庄大道。电工一般在晚上出活,除非特急。一般一个路灯最多两个人,一个负责工具,还有一个上杆的。我偷偷看过一次,父亲是上杆的那个,腰上就绑上几根绳子,双脚一蹬一蹬,双手抱杆,到了最高点扣好绳结开始做工。火花迸出,成为那块黑色领域的银花。“嘎吱”一声,父亲匍匐向茫茫黑夜。“嘎吱”一声,父亲踏着晨曦回来。
“诶,回来啦?我去上班了,早饭在厨房。”
父母亲上班时间是交错的,言语很少,就剩下简单的问候。父亲会在早上补一觉,下午会接一些木匠和铁匠的活。一个人最令人钦佩的一处就是可以把所拥有的一项技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父亲一直以从事这个行业为骄傲——因为我们街道的路灯都是他修建的。他说他做大了以后,可以找到小城每一个黑暗的角落,照亮他们和那些流浪汉、乞丐还有回家的人。
他拉着我的手,走过街道,夜影黯黯,灯火寥落,路灯莹莹,他总是自豪地笑着,偶尔还会介绍一下路灯的来历:“囡囡,你看,你爸我建的路灯,牛不?”他拍拍灯杆,声音就闷闷的响,像是打招呼。年级还小的我,仰视着父亲,手掌粗粝的温热汩汩地传到我的手掌。
他没有做大,仍然是那个小电工。而鹤归华表,我升到了高中,窜的和父亲一样高。他不再年轻;他不再拉着我的手接我放学回家;他不再拍拍路灯,自豪的笑着。
他倚靠着路灯,手中的香烟火星红热,烟熏大了他的双眼,眼皮聋拉。
“来了?”声音划破宁静。那条笔直的西装裤垂下裤脚,走来,已经褪色了。
他捻灭烟头,就默默并肩走着。“你们学校前面没有路灯,老不安全。要不我抽空去装一个吧。”我笑了笑,“嗯。”
那天,父亲没有接我回家。他穿着蓝布牛仔的工作服,带着锈迹斑斑金属面罩,以及黑乎乎的工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们只是对视了一眼,他望着我,似乎想得到什么,眼神戚戚。我闭口走了过去。我们中间似乎隔着探监的玻璃。
“诶!你们看,学校招人建灯了!”
“终于可以早点找到爸妈回家了”
“太好了,不怕撞到人了!”
······
他双脚蹬在杆柱上,手中拿着的器具不再放出耀眼火花,那停下的那一秒,倏忽的安静,却那么细微,无人发现,腰上的绳子就像面条,甩来甩去,会断。“滋滋”声响起,所有的一切迷失在耀眼的火花中,面罩又被拽下。他那个眼神我至今没有忘记,汗水涔涔,翻越褶皱涎成珠线。
我和父亲中间的那根绳,终究是磨损了。风会吹淡春天的花香,香水也只能暂予己需,何况人呢。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他修建的路灯低下等我。远看去,他的身影硬朗板直,肩胛骨仿佛要刺破衣服,鬓边霜华,褶皱似刃。我坚信,就算没有那盏灯,我一定可以循着父亲的方向——因为他就是路灯,总在不知名的角落,温暖着形形色色的路人,照亮每一条归途。
“爸,我回来了。”
饭菜烹调的香气氤氲着橘红色斜阳,纳入腹腔,饥肠辘辘。
“来了?”他的声音像竹林清泉,凌冽中透露着欣喜。
我走过父亲的床头,看见那张被脸部被摸白的相片,以前做电工时的联系簿摊开,密密麻麻的是“战友”的电话。虽然父亲没有做大,但是他可以借助其他星星点点的光,点亮浩瀚星辰。。摊开的那一页,是我们那条巷子的电工电话。我怔住了。
“开饭啰!”
“来啰!”我和女儿争也似的跑到饭桌,对视一笑。
那天晚上的风是温凉的,拂在脸上,言语轻柔。灯光从窗间泻了进来。微雨在灯光中更显密密斜织。我知道,这些光,照亮了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