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发黄的光从掉漆的门窗照进屋子,洋灰磨制的地面上的崎岖沟壑显得更加黄浊丑恶,瘦弱成骨的女孩佝偻着腰背躲在门后,她探出一只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深红色方桌上摆放整齐的米球。
“嚓——”面前灰衣老人划开手中的火柴,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旁灰褐色的香,香在接触火柴时也燃烧起来,几缕香烟飘在半空,不久又四散不见。
老人熟练地将其插进方桌上的香炉中,双手合十对着方桌后的神像拜了拜才进了里屋。
女孩探出头来,轻手轻脚地来到方桌前,踮起脚尖用脏兮兮的如鸡爪般露骨的手指去抓方桌上的米球。
“一个,两个,三个……”她颤抖地将白色的米球放进自己口中,再放进裤子上有些漏洞的口袋……“五个,六个,七个……”鸡爪般地手指颤抖的力道越来越大,眼眶因极度的饥饿和恐慌有些发红,她还在往怀里塞米球,那白色的米球像是一个个跳动得雪白精灵,像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罂粟,她不肯停止,不停地抓拿……
“啪!”一声清澈的脆响横破寂静的小屋,瓷盘和剩余的米球被她晃动的手指打翻在地,里屋随即传来一阵咬牙切齿的咒骂:“你个天杀的小兔崽子,又来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女孩一边趴在地上拾捡剩下的米球,一边塞入口中肆意咀嚼,看到老人出来急忙往外跑,却不料被高高的门槛绊倒,糖球洒出来许多,老人小跑了两步拿着手中的竹杖打在女孩身上,一阵刺痛感从小腿处传至全身,女孩急忙躬身抓了地上的几个糖球趔趄站起身,往外狂奔,老人追出门外却不再见女孩身影,骂骂咧咧地插上了门。
女孩躲进隐秘的荒草里,藏在草叶后的蚂蚱,荒草堆里的几只蟋蟀,还有游走在身旁的蚂蚁,都像是在觊觎她怀里的圣物,她发狠地将沾灰的米球塞进口中,口中的香甜之味使她感到无比舒适,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吃米球吃到饱!
2
11月22日清晨,我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摸小腿,梦中的刺痛感已经完全消失,可身上的冷汗还未完全退却。我打开台灯,起床,却并未拉开厚重的深蓝色窗帘,而是在简单洗漱之后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那能让我更加清醒地去面对现实中的一切。里面是一张我的身份证:李明义,男,1989年11月22日出生……
在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后,我起身去超市买了一大包米球,又去附近小巷买了一些香纸后回到了屋子。
我打开窗户,并熟练地从沙发后面取出藏好的香炉,和一个铁盆。接着用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香后插进香炉,又在铁盆里烧了些黄纸。
黄色的火焰在铁盆里绽放,又瞬间化为灰烬,心里的慌张才渐渐舒缓下来。香烟的味道已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我跪在地上,米球放在我面前,我吃了一个又一个,甜腻的味道已经使喉咙干呕,可我不敢也不想停止。
我非常确信,那个女人,她就在我的身体里,而我在与她共生!
我在十六岁时开始做有关于她的梦,在此之前我生活幸福,性情开朗。可就在我十六岁生日的夜晚,她就到来了。梦境强烈的真实感在不断冲刷我的意念,影响我的生活,甚至她的面孔还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就在那个窗外,厚重的深蓝色窗帘遮蔽的窗外,有着她的影子。
我曾清晰地看到过,那是一个披着薄纱的浑身赤裸的女人,酒红色的卷曲长发微微遮盖挺立的双峰,褐红色的樱桃在其间若隐若现,纤弱的腰肢微微前躬,热烈的红唇在笑,柳叶弯眉看到我时微微抬起,成熟的媚眼抛出一丝诱惑……
从我看到她赤裸的身体以后,心里的羞耻感开始无限膨胀,我开始害怕女人,甚至开始躲避一切女人。我换过很多住所,可不管在哪里,那个女人的故事仍旧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她的裸体同样会出现在我卧室的窗外,所以我卧室的窗帘总是紧闭的,不再拉开。
3
“咚咚咚……”紧密的敲门声,门后必定是一位匆忙的客人。我因吃了太多糖球,不停地在马桶边呕吐,听到敲门声后艰难支起虚弱的身体,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健壮高挑的身材撑起深蓝色的呢绒大衣,细长的手指撑了撑黑框眼镜,看起来文雅至极。
“你好,前天预约过的。”他说着,从口袋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向我身后看了看毫不在意我的惊诧就走了进来。我接过名片去看,上面画着一个深灰色的用旋转墨迹构造的房子型的logo,看起来有些阴郁,下面一行正字,写着:阎非居,想必是他公司的名称。另一面写着他的一些相关信息。
姓名:罗非
职务:驱灵师
看到这我才从繁杂沉重的回忆中抽离出有关于这个男人的一些信息,前天下班的时候,我在路上走着,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那个目光似乎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当我因不适感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人行桥上站立并垂眸看我的这个男人。
他说我身上很奇怪,而他正好是一个驱灵师,愿意帮助我,并且承诺收费不是很高。
这个世上最不乏的就是骗子,诚然,我被骗过无数次,小到路边摆摊的大师,游走的僧尼,远到某个城市巷角的大仙,都没能帮我赶走那个女人。我也曾去看过心理医生,可是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女人,她是真实存在的,而非是我臆想中的产物。
我仍然愿意接受这个男人的邀请,并非我多么信任他,只因为我在绝望中仍期待着被拯救,所以心存侥幸。
罗非坐到沙发上,看了看手表,嗅着四周还未散尽的香烟。我煮开了水,准备给他冲泡一杯茶水时,他急忙抬手制止,“白开水就好,谢谢!”
我倒了两杯水,放到茶几上,坐到了侧面的离他不远的沙发上,问他:“罗先生,请问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看看手表,“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我们可能要快一些了,那请您简述一下您目前的情况。”他伸出手来,表达了一个请的姿势,而后双手交叉放在腿上。
我抿抿嘴唇,决定将所有经历合盘托出:“我的身体里还藏着一个灵魂,那是一个女人,从我十六岁开始,就在不停地梦到关于她的故事,她是一个没有道德的女人,偷盗,欺骗,杀人,赤裸……她的行径已经完全影响到了我的正常生活,对,还有她的裸体,一直在我卧室的窗户上,您可以去看看!”我指着卧室,双眼圆滚滚地以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他摇头并摆摆手,“李先生,请您不要激动。”他的淡然像极了我曾经遇到的未能拯救我的所有人,他们只会把我当成疯子。“不好意思。”我遗憾并悲伤地说。
“我的意思是,您可以再具体讲一下吗,因为我在你的身体里,并没有看到第二个灵魂的存在。”他仍旧凝视并审视着我。
4
我无法完全表述那个女人的故事,因为她总是以片段的形式来阐述她所经历的一切,而往往,这些片段又总是充满着浓厚的情绪,像是她所有的深沉记忆。
我记得她杀过一个人。
阴历十五日夜,夜光如水,透过窗楞在地上缓缓荡起涟漪,女人的右脚被铁链拴着坐在黑暗的一角,她无法入睡,木门没上栓,那个男人可能很快就会回来。
可是女人决定不再那么害怕了,慌张地心已熬成一棵朽木,她静默地等待着男人的到来。
很快,男人推开大门的声音吱呀响起,肥硕身材跌磕墙壁怦然有声,不均匀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他一把推开女人面前的木门,接着是一声满含酒气的低吼:“贱坯子,怎么不来扶我,买你回来有什么用!”
说着,肥胖男人一步一晃地走过来,抬手给了女人一巴掌,自己也因用力而摇晃只能用手紧紧扶住一旁的墙壁。他转头看身旁的女人,她发红的冷漠眼睛里似乎还裸露着一抹娇俏,那使他身体里的欲望无限放大,他扑过来,抬着女人的下巴,用自己湿濡的充满酒气的肥厚嘴唇去允吸女人的薄唇,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摩挲女人麻木而瘦弱的身体……
深夜,男人的鼾声如雷,因酒气的作用,他睡得十分安稳。女人将男人的手脚捆上,在一旁拿起男人的腰带勒住他的脖颈,憎恶的力量让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男人被惊醒时已没了反抗的可能,她如愿杀死了这个男人。她喘息着哭泣,找到男人身上藏着的钥匙解开脚上的锁链,趁着黑夜慌张跑出那个地方。
我流了眼泪,或许是女人的第一感觉太过真实,我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恐惧,不公,憎恶,怨恨……也是从这个梦开始,我开始害怕警察,因为那个男人好像是被我所杀,甚至在路上开车的时候望见警察我也要掉头就跑,那使我不止一次地光顾过警局,所以后来我就很少开车了。
我无奈摊手笑了笑,罗非也因我滑稽的表情笑了出来,问道:“只重复做这一个梦吗?”
“不,还有很多,我还梦见过她在另一个城市的生活。”
她的身材因为饱食逐渐丰满,面部轮廓也因年岁成熟而棱角明艳,爱上她美色的人越来越多,她会跟很多男人做爱,张开的双腿毫不避讳来人,像是以一种荒诞的形式对那个封闭而不公的时代的鄙夷和反抗。她披着薄纱全身赤裸,扶着窗沿挑逗行人,她的房间里,永远充满着汗腺的气味,没有道德和追求的她愿意永远迷失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
而这些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场遥不可及又身体力行的春梦。醒来时我的心跳的极快,张开的双腿令我感到无比的羞耻,我会用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的时间来平复梦境带给我的错愕感,我是个男人,我甚至需要床头柜抽屉里的身份证来佐证我真的是个男人的事实!
“她常常带给我这种错觉,这让我的生活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有时去商场买衣服,还会忍不住买几件女装,我感觉我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自我了……”
罗非点点头,重复了一遍,“了解,那个女人的意志已经严重影响了你的正常生活。”
“是的!”我也点点头,脑海中又浮现了一个关于她的场景,“我记得我还梦到过她的死亡,那是在一个……”
“不用了。”罗非审视着我的双眼很快转移到手表上,“我的时间已经到了,你的情况我已经基本了解,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会带药过来,药到病除。”说完他站起身来,和我握了握手,转身离开了房间。
7
我坐回沙发上,有些失落感,我并不确信在短短的十几分钟的阐述后罗非并不认为我是怪物且真正找到了解决之法,而与之相反的,他或许不会再如约而至,这样想来似乎才更符合常理。可如果他真的有办法呢?那个女人就会真正地离我而去。
因不停地讲述,我的喉咙干渴,胃里还有米球入肚的干呕,索性将茶几上的两杯水一饮而尽。今天是我的生日,多年前的今天也是那个女人到来的日子,如果明天我真的能够忘记她,好像还有一些不舍。在对别人的讲述里,我会无情地将她冠之以绝对罪恶的名号,以此来阐明我的清白美好。可在言语中,我又不由地以她的无辜来反衬世界的罪恶,其实这些都是不矛盾的,因为在我以她之名存留的每一个梦里,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十足的罪恶,所以我无法以一个绝对外人的身份去真正憎恶她,她在我梦里,也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尽管我无法以这种形式开心地活着。
我进了卧室,拉开厚重的窗帘,她赤裸的身体仍在那里,我开始尝试正视她的裸体,尽管膨胀的羞耻心致使我因紧张而身体僵硬。裸体本身没有错,而道德的规范观念与她的行为相悖,那令我不断加深道德的枷锁,我恐惧裸体,尽管我们人人有之。而她好像只在表达自己对待裸体的看法,可无疑,我膨胀的羞耻心,是她带给我的。
“无道德的野人!”这仍是我对她的看法。我拉上窗帘,身体放松下来,确信如果罗非来的话,我会毫无犹豫地抛弃她。
第二天上午,我准时听到了匆忙的敲门声,门外罗非看了看手表,走进房间,他伸出一根手指来,说道:“需要一杯热水,你的药可能需要冲泡。”
“请问我这属于什么,难道不是另一个灵魂在我身体里吗?”我拿着热水壶,按了加热的按钮,抬头看他时,他正低着头思考。
“我没有看到第二个灵魂在你的身体里,”他抬起头来,“如果感觉真实,甚至分不清自我,那只可能是你没有忘记一些属于前世的记忆。”
“前世的记忆?”我惊诧看着他,“所以梦里的所有都是真实的?!”
“是,那个女人和她所有的故事都是存在的。”罗非非常坚定地看着我,“她就是你的前世,所以那些本来就是你的记忆。”
“不可能的…”我奋力摇头,可当我回想起每一个真实到骇人的梦境,内心就无端信了,那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感觉,我与那个女人的联系,本就比共生还要紧密,最可信的解释就是我们同为一人,只是我从来不肯也不敢承认而已。
接着我落入一段长久的沉默,我没有痛哭,可眼泪还是会随着我的眨眼而坠落在地,我确信这眼泪是那个女人坠落的,而非我的,因为我并没有允许自己的身体流泪。所有一切都应该是荒谬的,就像是羞耻心,裸体和道德同为一体……
直到热水壶发出急促的轰鸣才打破了房间的沉默,罗非走上前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包黄褐色的粉末,倒进水杯,接着拿起水壶,柱状的热水带着热气滚进水杯,粉末打着旋融进水里,透明的玻璃杯瞬间变作深黄色。
罗非走过来递给我,我没有伸手去接,他放到了我面前的茶几上。黄浊的液体在我面前,干净的水面看不见一丝泡沫,荡着浅浅的波纹,像是我曾在梦里看到的那片被灯光昏黄的江水。
她死于一片江水。
8
错落的人群踏着迷乱的光影,被打散的纷杂光线不停落在她身上又飘走,她跟随人群来到了大桥上,新生的碎发被光线照的透亮,清凉的夜风吟唱轻盈的乐曲,她面色平和,今夜她没有化妆。
“她跳了下去。”我回忆说,并拿起了水杯,似乎在这杯黄汤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当人生到了某个极端,就不再能以平和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她所经历的偏见,构成了她的认知,都成了她的世界。“她死之前说下辈子要做个真正快乐的女孩,我却连女孩都不是。”
我自嘲地笑一下,罗非怜悯地看着我,“所以重生之前必须遗忘,每个人都无法带着从前的记忆生活。”
我放下水杯,不敢再拿起。“这药很贵吧,我想我买不起的,要不就算了……”我动了恻隐之心,可我想从来不是我不肯抛弃她,而是她不想走,一定是她因恐惧离去在影响我的意志。
“不需要钱,但你必须喝下它,因为这是秩序。”罗非审视我的目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我身体有些发颤,脑袋进入忽真忽假的迷幻状态,我无法继续思考他所说的秩序的含义,右手不自然地抬起水杯,身体不受控制地将其一饮而尽。
恍惚中,罗非起身与我作别,像上次一样跟我简单地握手,然后看了看手表转身离去,我继续颤抖地打开抽屉,拿出罗非曾给我的名片,我努力定神去看名片上的信息,名片上的字体和图画正像是蚂蚁一样跑走,一面只剩一个“罗”字,另一面只剩一个“阎”字,不过几秒又都消失不见,只剩一张空白的卡片。我的头更加昏胀,全身都没了力气,空白卡片从我手上飘落,在昏迷之前,我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她奔跑在生长着花草的旷野里,离我越来越远,遥远的她喘息着转过身来,风在吹她披散的发,她将口袋里的米球塞进口中,发出一段长久又热烈的笑……
11月24日清晨,我从床上醒来,打开台灯,习惯性地洗了把脸,而后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又觉得这种行为十分可笑,走到窗户前拉开了深蓝色的厚重窗帘,清凉的日光照进屋子,台灯的光芒被遮盖,我索性将台灯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