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两难。
前面的同学拿着卷子,脑袋耷拉着,脸上已有颓败灰意。他的胸腔似有潮水涌动,起伏剧烈。那尖锐声音让他,让我身后的那一群黑压压的同学,让那讲台下寥寥无几的幸存者露出惶恐神色,然后将头不断埋低埋低,直至只能看见头顶发旋。
“下一个,陈繁星。”
被点到名字,虚虚向前挪了一步。先前那位同学垂着头从我身边挤过。只听得他重重叹了口气。那从身体深处提起又自鼻腔徐徐吐出的叹息让我心悸。而因拥挤略显骚动的队伍亦让我觉得有些许烦躁。
身前的她坐在明晃晃的白炽灯下,一手搭在座椅扶手上。被她翻了面的露出密密麻麻作文板面的卷子,在我看来颇像是被开了膛的鱼。露出它雪白鱼腹内血淋淋的内脏。
她并未说话,只是倚靠在椅背上直勾勾的看着我。垂下眸不与她对视,眼尾却是扫过她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手——黝黑的、与白皙面容毫不相符的手。
过了半晌,她终于开口:“你看你写了些什么?嗯?”试卷又被翻了两转,单薄纸张在其过程中发出破碎声响。“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不是文学创作,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韩寒,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韩寒。”
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韩寒。
说完这句话后,她脸上显现出某种隐秘的快感。
这似乎是成年人的通病。喜爱将你与某些成功人士进行比对。以其熠熠事迹来嘲讽你的无所作为。然后从你灰败脸色中获得某种快感。
又或许他们并非有此般赤裸恶意,但仍包含某种隐晦快意。难以言明的,隐藏在阴暗角落中的蠢蠢欲动。
究其实质,这种微妙情感正是他们内心匮乏的映射。因其无法被满足,未有所得,所以需要借用他人苦痛来慰藉自己。又或许他们持有的感情更为复杂。
于此过程中,种种漏缺显现出来:无所作为,庸庸碌碌。好似砧板上被刮去鳞片的鱼,光溜溜的,避无可避。
我们的一生都在不断被对比。
幼年和青少年时期,对象是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成年后,对象是少负盛名的青年才俊。我们活在别人的眼、耳、口中,被束缚在别人评判之中。我们都活在自设的牢笼里,且不自知。为获得他人认可,竭力达到他人所谓的标准。除了疲累,和那虚无缥缈的认同感,别无所获。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早已失去内心那微弱光亮,早已失去依傍。
因此,我们丧失个人意志,随波逐流。夹杂在人群中被挟带着麻木前进。沉湎于世俗娱乐,无所知觉,庸碌无常。
所谓偶像标榜皆不过是自身匮乏的映射。
容貌、财富、才华、天赋、身份地位、社会资源……因其自身匮乏,所以艳羡。最终变为内心乌托邦,变为血液中翻腾的不安。
同时我们无法否认,某些所谓成功人士在被人们接受,在成为标榜之前是个离经叛道者。那么这些离经叛道者在被人们接受、容纳甚至崇拜之后,是否仍具有起初的血性与勇气呢?是否在世俗谄媚与恭维中丧失起初的起大勇猛,呈现出软弱姿态呢?他们是否赢得大家的尊重而非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无从得知,亦不评判。
“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韩寒。”
这不过是一个代表世人价值观的标准口号。当有人对你说出类似句式,表达相同意义之时。你大可回答:我为何要成为他(她)?我只做我自己。就如同苏童回答“我对你的失望很失望”那般自持。
若是将时代比喻成一列不断前进的列车,不会停止。我就是那个中途跳车的人,所有火热洪流、口号皆与我无关。
在那已冲破黑暗的少许离经叛道者身后,依然有勇士在寂寞中奔驰。
于此,我不过是未能忘怀于当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的人罢了。所以有时仍不免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