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比我大不到半个月,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卷发,红红的脸蛋好似两个小苹果,长得又高又壮,像大我好几岁。我们从小玩到大,几乎天天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干仗,她很强壮也很勇敢,可是她却从来没有跟我动过手。小时候最爱跟在她屁股后面抓鱼摸虾的,我们俩捞上瘾了,会顺河而下,绕整个大队走一圈,一走就是落日时分,她妈要是找到我们,她肯定是要挨一顿揍的,细长的柳条抽在她身上,疼的嗷嗷哭,看的我是胆战心惊…她的妈妈脾气不大好,尤其对她格外严厉,经常坐在家里听到英子被她妈打的像杀猪似的嚎叫。而我就比较幸福了,每次如果是妈妈找我,肯定会把我洗干净,然后心疼的背起,我性格中有很多的温柔和柔软,大部分来源于妈妈温柔的呵护。那时的孩子多幸福,不怕路上有车出事故,也不怕被人拐卖,河水也不深,也不怕溺水……我们可以自由的呼吸,尽情的撒欢儿…
时间过得很快,在我们的嬉闹声中,在我们的追骂声中,在我们打得泪水还没干的和好声中,我们到了入学的年纪。妈妈说我长得小,胆子小,身体又弱,让我晚去一年。秋天的时候英子上学了,我每天站在窗台看她穿着橘黄色的毛衣,头上编两个小辫子,她妈总是给她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然后背着书包上学,别提多羡慕了!
第二年终于我也上学了,她因为年龄不够也没升一年级,结果我俩又成了一个班。我开心极了,因为在陌生的地方她就像我姐一样照应着我。早晨带我一起上学,在学校里不许别人欺负我。那时我们班有个比我们大两岁的女孩,仗着自己长得大,非要抢我的东西,我不给,她就堵在她家门口不让我走,英子就跟她扭打在一起,手都被挠破了,看着英子血肉模糊的手我吓得嗷嗷哭。妈妈怕她妈揍她,亲自过去说情,她才免了一顿巴掌。从那以后我就认定她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跟她分享,我们比亲姐妹还亲。我们一起上课,一起玩耍,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就野跑。她游戏玩的好,什么跳皮筋踢毽子都能做到极致,同学们都抢着跟她玩,而我在运动上就菜的很,人家都不爱带我,她出山的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带上我,你说她多仗义!如果没有她,我的童年该多寂寞。
或许每个人在人生至暗时刻,都会有一定的预感吧,孩子也不例外。那是我们三年级,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第一节下课她站在教室门口发呆。我很奇怪,这跟她平常完全不同,每次下课她都第一个冲出去,然后活跃在操场上。我跑过去,拉着她说,下午放假咱俩钓鱼去啊?她满脸愁容:今天可能去不了了,我妈和我爸昨晚打起来了,我妈说要死。”我笑笑说:不会的,你爸妈感情那么好,我爸妈天天吵,都没事,你妈肯定是随口说说……
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和往常一样,因为下午放假就不着急回家,我们就在路上掐野花。路上的学生都走光了,就剩我俩在晃荡。这时我回头看见远处有人骑着自行车载着一卷白布,我说这个人像你叔,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听他喊 ,你妈都死了,你还在路上晃!话音刚落,英子就嗷一声,一边哭一边往家跑…而我呆呆的往前挪着步,心痛的想:英子没妈了。她妈还那么年轻、高挑、漂亮、能干…这么活生生的人就没了?那时小,那种场合大人不让去,爸妈都在那帮忙,我就远远的偷偷的看着英子,穿着白色的丧服,时而跪着,时而站在纸活前念着什么,看着她时不时的用袖子擦眼泪,感觉她好可怜…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就记得妈妈在她家给我拿回来的饭很难吃。从那时起,我就觉得死人的饭不好吃,有烟纸的味,最重要的是悲伤和绝望的味道,那饭吃的人难受。
其实听大人说她妈死的真惨,就因为一点点小事,她妹半夜尿了床,她妈干净,气的不行,就给她揍了一顿,还不让她上炕,那时刚开春,北方的春天还冷着呢!不穿衣服站在地上,他爸怕给孩子冻病了,就让她上炕,他妈就不让她上炕,结果就吵起来了!第二天她爸上班,她和妹妹上学了,她妈就真的喝了农药,等不行的时候,自己后悔了!看着两个孩子的照片说不出话了。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如果真是这一点事,那她真的是太自私了,她还有老妈,英子她姥来了哭的死去活来,扇了她爸好几耳光。还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英子当时才9 岁,她妹才7岁。
从此我跟英子过上了不同的生活。她爸做完早饭就去上班,她吃完饭和妹妹上学,中午回家自己热饭,晚上放学喂鸡喂鸭做饭收拾家,有时还要干地里的活…她俨然变成了一个小大人。我总想帮她干点什么,她却总是把家收拾的很干净,好像也没什么活,不知道是真没活,还是我看不见活。
两年后她爸再婚,她跟去了女方家,女方家也有两个孩子,她爸的负担也是很重的,乐观开朗且善意的她从来没说自己命苦,也没有抱怨后母不好。只是暑假的时候我在午睡,她在地里拔草,来我家找我妈要水喝。会跟我妈说,菲儿真是有福;只是偶然发现她还穿着死去妈妈的衣服;只是偶然遇到她后妈的哥哥骑着新自行车上学,她在后面跑;只是她学习不差,初中还没毕业就做了童工;只是节假日她再也不爱回她爸的那个家,而是赖在奶奶家;只是她打工的地方离家越来越远……以至我们好几年都见不到。
19岁那年春节她回来了一趟,特意跑来看我,已有三四年没见到她,她长成大人的模样,一米七五的大个子,我都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她那红红憨憨的脸,她看到我满眼笑意,虽然时间有点久,虽然容颜不再稚嫩,可是依然觉得亲切。只是她一开口,把我震住了,她的口音变了,变成了河北的,我一下激动就哭了,我拍打着她:这说话味咋还能变了,你还是我原来认识的英子吗?她憨憨的笑说在那边呆了好几年,还交了个男朋友,这次还带回来了。我好奇的跑过去想看看,他在她奶家炕上睡觉,就记得很高,能有1米九似的,在什么也不知道。我给了她我那时上班的地址,让她有空给我写信,她说她最懒的拿笔写字,后来我又换了工作,她回来我也不在家,就失去了联系。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两年后就听说她结婚了,虽然也有些诧异,毕竟她才21岁,可是一想他这样没家的孩子,是很渴望有自己的家吧。听说嫁到了满洲里,很偏远的地方,家里也不富裕。转过年听说她生了一女儿,我想象着她的女儿该跟她一样淳朴可爱,也有红红的脸蛋,乌黑的卷发…我想象着她那么能干,厚道,婆家人一定很喜欢她吧,她的小日子一定过的不赖。我期待着有机会能再看见她,跟她说说话,看看她的小宝宝……然后我请她吃饭,给小宝宝买裙子,想想还蛮开心的……
然而当我再听到她的消息,竟然是她过世了,也是服毒自尽!当妈妈告诉我时,只感觉晴天霹雳,我伤心的啜泣。妹妹心疼的捶我,你哭什么,就算她活着,她嫁那么远你也看不到她,可能这一辈子都见不上个面儿…我吼道那我也希望她活着。她才 23 岁啊,孩子还不到三岁,听说她在医院被抬回家,孩子三天没见到妈妈,扑上去,以为妈妈睡着了,让妈妈快起来啊!家里人把她的红鞋用白布包上了,她大哭不要,不好看,不好看……听着这些话,我更控制不住,掩面痛哭。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那宽厚的小伙伴,不知道跟人生气 ,不知道记仇,心大大咧咧的,怎么这么残忍,扔下这么小的孩子。难道她受的苦她的无依无助,心灵的空缺,她都忘了吗?妈妈说她去世之前回他爸家住了段时间,想离婚,家里人不同意,都劝她,后来她老公来接她,家里人就把她劝走了。回去不到一个月,喝药之前那天晚上给他爸打电话,她爸没在家,她什么都没说,第二天…
知道她去世那几天,我天天都能梦见她。我后悔没有一直联系她,在她绝望的时候没有在她身边!我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她一步一步的走向绝望。他伤害了她?他们相处不好?怕离婚无处可去?她那么能干,还怕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和孩子吗?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为什么走了这条路!
一晃 20 几年过去了,她的女儿现在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了吧?希望她不要像姥姥和妈妈一样,倔强刚脆,表面看起来硬,内心却轻轻一碰就碎。祈祷这个孩子能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