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山小雪》曹瑞冬
我在南京待过四年,雪是稀罕物。我深知江南无雪,也晓得南京挨在长江边上,不算纯正的南方,所以总想赌一把雪的降临,哪怕只是很快就会融化的雪花。
我没有机会赏雪,却有机会赏梅。来南京之前,我就听说南京梅花冠绝天下,来南京之后,我便听说梅花山上的梅花开得最艳最美。我曾多次想要去探梅赏梅,但总觉得梅若无雪则辜负了它的美丽,所以就一再耽搁。我苦等了四年,雪有时在我的睡梦中错过了,有时在我的犹豫中消失了,深感扫兴,南京有凄冷的雨,却无悲凉的雪。
最后,我放弃了得不到的雪,去寻找早该珍惜的梅。
南京人植梅、探梅、赏梅,从六朝开始便经久不衰,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而孙陵岗建中山陵纪念性花木区,栽培了大片梅花,此后,梅园不断开辟,又引进了许多新品种,终奠定了梅花山“天下第一梅园”的地位。我来梅花山时,正值中午,游人慢慢踱步,细细观赏探艳,我也随着人流登上不高的山丘。此刻我身在梅花林中,一树树梅花恣情盛放,开得委婉却却又不失热烈,长得曲折却又迎向天空,凑近去看,花上似乎有泪,我愿意相信这是前不久的小雪。
待我登上山顶,梅花山便就成为了我心中的画。红梅奠定了这幅画温暖的格调,粉梅渲染了这幅画纯白的背景,再配上远方的青山和星星点点的黄梅,宛如身在云里雾里,雨里雪里。自然不愧是最完美的画,不掺杂画家的情感,不滥用多余的线条,我自在这浪漫的城市中感受烂漫的风光。可当我俯瞰梅山的种种情状,心中反而增添了许多疏离感,只觉得自己很多余。
我们都没有资格为这幅杰作署上自己的姓名,但它恰恰是我们创作的。倘若来一场绝世的雪,梅花兴许就此变成独立的自然。我和世上很多人都希望沾过人气的梅花被一尘不染的雪花覆盖,这似乎是一种更大的贪心,却也反映了我们由情至美而产生的觉悟:美不应该从情感中来,它只属于情感与理性打造出来的理想世界。正像我们赤条条地来到红尘,又赤条条地离开,留下了如梅花般绚烂的故事,可与时间、宇宙还有雪相比,就只剩下自惭形愧的叹息。
很久以前,梅花发迹于此的机遇大抵是“江南有雪”,梅花所谓的孤高品格得缘于干净的雪。雪给我们标榜了一种“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永恒境界,而所有生命趋向这种境界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推崇为高尚。但是,我们未必自觉地想要达到此境界,甚至很排斥走这条路。我们人类很自负地改变永恒的法则,1500多年后,南京小雪,江南无雪,反倒剩下争妍斗丽的梅花,让我们臣服于温暖的红尘,让我们迎接温柔的春天。我至少曾见识过雪里梅花,可怜南京的小雪落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其实我早该知道游客们是慕着江南的春天来的,若真想赏雪,大可北上。
当我与梅花山渐行渐远的时候,惊鸿一瞥,竟把朦朦的梅花当作小雪。也许是我太想看雪了,又也许我不身在其中,看得愈加透彻了,但总归是一场骗局,迟早会被有心人识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