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然而每次拿起的笔复又放下,二十多年了,我与母亲之间总是隔着一条无比宽阔的河流,彼此之间的交流多半是通过眼神。就在这二十多年里,我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逐渐瘦去、逐渐老去,像一匹瘦弱的老马,被生活榨干、榨尽。
又是一年的春天,不知我远方的母亲可好?
(二)
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我的到来,于母亲而言到底是悲还是幸?
那是一个冷冷的早晨,伴随着一声声稚嫩的啼哭生,我出生了。父亲听到是女孩的声音,将手中的烟掉在了地下,甩出一串串比日子还长的叹息声,转身向大门外走去。母亲看着我,只一个劲地掉眼泪。半年之后,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我就被送到了姥姥家扶养。后来听大人们说,走的那天我出乎意料的安静,不哭也不闹,只是在姥姥从母亲手里将我接过去的时候,我才大哭起来。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也许由于营养不良,或许其它什么原因。刚过去的日子里,我几乎天天在生病,不多久,就将父亲留在姥姥家的费用花完了,同时也耗完了姥姥所有可能花在我身上的爱与耐心。等到实在没办法时,就将就着买一些药维持着,剩下的只能交给上天。
也就是在那里我被人们告知我没有母亲,我也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到底长什么样子。多少个不眠的夜里,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默念着母亲这两个字,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终于我忍不住了,跑到不远处的奶奶家里,哭着喊着要奶奶带我回家。奶奶只是一个劲地搂着我掉眼泪,有一次,她指着远方电线杆子的方向告诉我,那就是家的方向。从那以后,一个近乎伟大的计划在我心中酝酿着:我要顺着电线杆子的方向走着回家!每天,我不止一次地望着它发呆,我甚至羡慕从它头顶飞过的任何一只鸟儿,以及生长在它身边的一草一木。我还觉得他们在向我招手。终于,机会来了,那天姥姥、姥爷去地里了,将我反锁在家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姥姥家水窖的洞子里钻出来,一直头也不回的向那个方向跑去。姥姥回来了,却不见了我,找遍所有能找到的地方都没找见,但我还是被找了回来。我也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只要他们下地干活,我就被关在一间又黑又小的谷窑里,双手被绳子捆住,任我怎么呼喊也无济于事。当我抬起头来,看着身边这个黑的近乎让人发悚的小房子,我感到了什么才是最彻骨的绝望,也在那里,我学会了仇恨,对这个世界,对我的母亲!
有一天,姥姥将一件件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放在我的眼前说:“穿上吧,你爸要接你回家呢!”,回家?回家!
一路上,父亲指着路边的景物向我介绍,可我异乎寻常的冷静让父亲感到吃惊,远远地,我看到一个女人,穿着一身蓝色的衣服,矮小而瘦弱,望着我们到来的方向,父亲说:“文静,看!你妈在那儿等你呢。”车子停了,父亲将我抱下车,另他们没想到的是,我没有向母亲的方向走去,而是转身一头撞向了车箱,顿时鲜血直流。母亲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替我洗脸、擦拭伤口……
(三)
我曾经是被故乡抛弃的孩子,我又回来了。眼前的一切好像与我无关,然而,又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这里的一切以特别的方式在吸引着我、呼唤着我、在我的梦中出现。
也许由于贫穷和劳累,也许由于长期以来压抑在人们心里的烦闷和不快。短暂而忙碌的劳作之后,总能听见人们吵架的声音,摔盆子拌碗的声音 。这种声音在我家更是经常出现,而起因也多半是由于我的到来。一天中午,母亲带我和妹妹们在一个山坡上给牲口拔草,拔着拔着,感觉情况不对,我分明听见妹妹们在坡下路边玩耍的声音,我也想加入她们,可是不敢,怕母亲会惩罚我,最终我还是没有忍住,悄悄地从母亲身后溜掉,可是通向坡下的路又要从母亲眼前走,情急之中,我从地梗上跳了下来,晚上,父亲发现我头上一个大包,和母亲争吵了起来,越吵越厉害,自那以后,母亲要么不再理我,要么在和父亲吵架之后就指着我骂“你这个扫把星!”就这样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线之间的关系,我不听她说话,她也不和我说话,我从来都没有听到她叫过我的乳名。她把搪瓷饭碗从从我眼前扔过去,是平行线;她领着弟弟从我面前走过,是平行线;吃饭的时候,她在前面,我就不去吃,等她离开了,我再去舀上我的那份。走在路上,我与母亲也永远保持着一条平行线,这条平行线就是我与母亲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我们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必须要说。我们坐在那里,吃饭,互不说话,就这样。之后,我念完了三年级,又被父亲送到姥姥家继续读书,临走时,母亲扔给我一个破布书包,我没要,她也没有送我,我又一次离开了故乡,再也没有回去过。
(四)
再后来,我上初中、高中。有时回家,看见母亲在烧饭,浓浓的烟雾从屋子里肆意蔓延,母亲不停地咳嗽,双手拍打着眼前的烟雾,然后弯下腰,使劲地吹火,之后又是绵延的咳嗽。我冷冷地在院子里喊一声“我回来了!”母亲没有听到,我再大声地喊一声,算是跟母亲打过了招呼,然后再去另一间屋子。直到临走,我们也不说话。
一天,母亲在我面前梳头发,阳光下,每一次梳子从发间滑落时都是那么小心谨慎,她将掉落的头发,绾紧放在一个瓶子里,之后便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我忽然发现母亲的头发掉了很多,我不得不承认,曾经母亲也拥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乌黑油亮,一直披到腰间,可是此时的母亲正背对我站着,头发已经稀疏的可怜,每一茎花白的发根,都清清楚楚,那么的触目惊心,原来,母亲已不再年轻。我忽然想跟母亲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和母亲依旧吵架,吵完之后互不说话,母亲也不去做饭,躺在床上不停的抹眼泪,嘴里不停地说:“活着真是受罪,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我知道母亲心里很痛,她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过早地承受了人间最不忍的苦难;她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却没有念过一天书;在这个以文明自居的社会里,她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她有一肚子的苦水没处诉说;她极端的敏感又极端的自尊,又怎么能忍受别人太多冷眼和嘲笑;她没有一个可以诉说的人,除了邻家80多岁的老奶奶;她很瘦弱却疾病缠身,还要拼尽全身的力气供她的儿女读书,像一匹老马,被贯以生活的名义榨干、榨尽。她怎舍得离开这个家,还有她的小儿子,她看着他长大、懂事,她又怎么舍得离开 ?母亲曾说想找人大哭一场。我想她一定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不是我姥爷,不是我爸,也不是我。说到底,她只能赤手空拳,一个人在夜里默默地咽下所有的委屈,然后含着泪擦干。她到底太苦了,太累了。
有一天,母亲说头很晕,吃不下饭,勉强多吃一点就吐,走在路上有时会跌倒,父亲便带母亲来靖远检查,那天我在上课,下课朋友告诉我父母在校门外等我,我去找他们。父亲说怕给我丢面子,就没有进去,只是顺便看看我,那天天气很热,也许由于一路的奔波在加上母亲身体弱,母亲勉强站了起来向我走过来,将摊上买的水果递给我,“刚买的,吃吧!”我接了过来,母亲看着我吃,第一次,我真正地感到了母亲的温暖。我向父亲问母亲的病,父亲说“没什么,就是太劳累了,回去多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好好念书,别多想!”怕打扰我上课,转身要走,没走多远,母亲转过头来看我,那种不舍的眼神,竟蕴含着千言万语……
(五)
去年夏天,我给父亲打电话,平日里话很多的父亲竟拿起电话很久很久没说一句话,我知道家里出事了,父亲说:“你母亲出车祸了,被压在了车子下面,当场晕了过去……”,我哭了,为我的母亲,为我那瘦弱的母亲,为我那个多灾多难的母亲。
如今,母亲已经康复,暑假回去,我给母亲买了一把梳子,帮她梳头,阳光照在我和她身上,我看着她静静地,坐着、坐着、坐在阳光里……
写完这篇文章,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很好,并嘱咐她照顾好自己,电话里,母亲颤颤地说:“我好着呢,可是你……”,放下电话,不禁泪流满面。
母亲,我的母亲,愿您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