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所谓新人类①还是人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不得而知,只有等时间揭晓一切。”陆渌关闭电视,到厨房里给自己拿了一瓶橙汁,这是他第一次买这个牌子的橙汁。他此时到班也已经是迟到的了,便不着急了。
广告词里面说所有人都会爱这个牌子的鲜橙汁。陆渌不喜欢这个味道,酸涩具有颗粒感。和陆奈说的橙汁甜蜜似爱情滋味完全不同。陆渌也不知道爱情滋味是何种滋味。他姐姐陆奈谈恋爱的时候,他们家还住在一起。他认为爱情应该是甜蜜又顺滑的。从陆奈看着手机屏幕温驯的眼神里,陆渌总结了自己的理解。
他带上口罩,准备出去上学。
其实他完全不用戴口罩,外面的空气污染程度伤害不到他的呼吸系统。
不过陆渌必须戴。
“LULU MUST DIE!DIE!”房子外面是游行的人。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面部狰狞,动作狂野。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LULU是怎样一个人,或者说他们不认为LULU是人。也没有人知道LULU在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游行有什么用。但那是人类对比自己完美的生物本能的畏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是LULU诞生地方的一句古话,成为反基因序列编辑的人的初心。
LULU的诞生是基因序列编辑的第一段,LULU的非自然死亡将是反基因序列编辑的第一段。
陆渌戴上墨镜,不想多看一眼。既然LULU已经这么活过了15年就不可能轻易被暴民杀死。深吸一口气,他走了。
他该去上课了。虽然陆渌成绩挺好,但是伦理老师②不会允许他迟到大半节课。
“人的欲望不应该由野心支配,应该与需求匹配。”陆渌把眼镜调成平光,掏出笔记本准备做笔记,听到老师的话停下了动作。
国家明确规定14岁以上的青少年应该已经树立“基因编辑不能过激”的思想,不过陆渌这个学校的老师不急躁,总害怕太快灌输,学生们会更加有逆反心理。
所以这是陆渌第一次听这个主题的课。
“当基因编辑手术的受术人第一次将自己称为新人类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之间一部分人的欲望失控了。瑞纳森,你有什么问题?”
瑞纳森喜欢陆渌很久了,从陆渌第一天出现在这个班级,他就向陆渌表现了让其他同学惊叹的温驯与恋慕。陆渌想过和瑞纳森在一起,准确来说他也喜欢瑞纳森。陆渌已经缺爱很久了。被一个对外都冷酷到夸张,对喜欢的人却温柔体贴像一块棉花糖的人喜欢,他不能不动心。
况且瑞纳森还帅气逼人,没有谁会不喜欢。
不过陆渌没有和他在一起。他瞻前顾后,害怕这是被修改过的基因的什么针对性荷尔蒙技能。可能是针对瑞纳森一个人的荷尔蒙技能,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别人对他表现出如此的热爱。
怀疑害怕着也就不再考虑这件事了,就这样平淡地让瑞纳森忘了这样的迷恋是最好的结果。
陆渌从没有羁绊,也从不回头。他只会往前走,停留便是死。
瑞纳森是个聪明人,他应该是猜到了陆渌进行过基因编辑。不然他也不会如此不留情面地对伦理老师说:“其实如果哪一天大家都做了大幅度的基因编辑手术,这样的法令也会不攻自破吧。明明高层也做着各式各样的基因编辑手术,却禁止人民去做。如果哪一天人类真的分化了,也是这样的法令带来的必然结果吧。”他说完陆渌便带头鼓起掌。
其实陆渌觉得他说的不怎么对,陆渌本人也不认同大幅度基因编辑。还是人吗?陆渌曾经问自己,大规模基因编辑后的生物还是不是人。陆渌觉得人类不会被分化,人性是一样的贪婪和惶恐。
“可是有没有瑞纳森想过,这样的泛滥的编辑手术可能造成的结果,将类似道德滑坡。谁知道到最后的最后人还是什么。”伦理老师是一个完全的旧人类,甚至连感冒预防的这样的小手术都没有接受过。
“可是人是感情动物,难道基因编辑手术会将你的感情一齐编辑吗?”瑞纳森坐着呛声,却让陆渌感到震动。
可能就是人类吧。
因为人类是会爱的,会交流爱的动物。无关基因,爱便是人类,最基础的眼神密码。和瑞纳森对视的每一眼都是密码的交换。
瑞纳森的每一眼都在和他诉说人类的本质。
他突然一瞬间想挣脱自己被强加的命运,挣脱眼前的一切与生俱来的不公平,就这样圆满地趁现在的头脑清明死去,趁着这股突然汹涌奔流的爱作为人死去。不是新人类或是旧人类。
陆渌在爱人,是个人。
他有赋予自己死亡的权利。
陆渌打手势说自己要去上厕所,走出门飞快拿出手机给瑞纳森发了个短信。瑞纳森出来的时候他猛地牵过瑞纳森的手,义无反顾地和他穿过学校的走廊带他到平常陆渌逃课走的墙缺口。
陆渌踩着小块的石头一下子跳上了墙头。他肌肉很韧,弹跳力很好,平衡感也很好。
他站在墙头低头看瑞纳森。阳光在瑞纳森脸上跳跃,金黄似烤棉花糖。细密修长的眼睫毛下是棕黄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烁着爱和神性一般的光芒。瑞纳森抬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陆渌突然想起出生之地的一个词━情意绵绵。他站在墙角下等陆渌眼神描摹完他的发丝眼角,姿态宁静熟练,好像已等了很久很久。
他向瑞纳森伸出一只手,邀他上墙头。
“我没有羁绊,从不回头。所以我们一起向前跑吧。”陆渌和瑞纳森一起从墙头跳下。两人发丝飞舞,从某种角度看起来像结合在一起的两条脱氧核糖核酸链片段。
他们修改过同一段的基因序列,奔跑起来的少年像两头追逐猎物的豹子。他们穿梭在街巷,穿过游行的人,跳上屋顶,像几十年前在房顶奔跑类型游戏里的角色。
陆渌扔掉眼镜和口罩,和同样清爽的瑞纳森在城市中逆行,在白色捂住脸的人群里逆行。
他们牵着手,好像列侬和洋子。
“呼——呼————呼——”陆渌猛地挣扎起来,想从美好的过往里挣脱,却被束缚带捆住。他突然痛哭起来,他想起从前有人对他说痛哭起来有一种吸毒般的致幻感。太久远了,他已忘了那个人是谁,但是确实有致幻的美好感觉。
周围来来往往的白衣试验员迷离起来,身形都重叠在一起再消失地无影无踪。
去死吧,自由自然地去死吧。他对自己说着,在回忆起他的爱情之后残酷刻薄的现实像针尖刺穿了他为自己营造的表面平淡。
求死的意志穿透了他的意识群,在混乱之中开始向身体各个部分输送死亡的神经信号。
此刻人的权利大于了他实验品的责任。他再没有可贪恋的爱情,再没有可栖居的亲情,更不用说从未出现过的友情。
只有死亡是圆满的,是他抗拒自己与生俱来的命运的唯一手段。
他微笑带泪地死去了。身边是惊慌失措的实验员;唇边是年前与自己的爱情被发现,已死于暴动的瑞纳森干燥的嘴唇摩挲的触感;耳边响起自杀多年的姐姐陆奈的轻笑:“我不管,我就是人。我有权利去死。我死了你就跑,跑得远远的,别被他们抓到。”
最终他没有如任何人的愿,没有非自然死亡,没有不被抓到,没有携手变老。
不过陆渌死了,他本人应该会觉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