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逝去的亲人中,时间离得最近的是我母亲,距今也有十五个年头了。
最初的几年,母亲似乎并没有离开过我,她的音容相貌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满头银发,面带笑容,慈祥的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关心和牵挂着我的起居生活和身体状况。但最近一段时间,父母渐少成为我梦中主角了,时间真是一个无情的东西,曾经撕心裂肺的伤痛也在慢慢淡忘、愈合。
父亲先于母亲离开,及至母亲逝去,我成为无父无母无依靠之人。每逢节假日,我是颇感不适的,看着别人一家老少团聚、其乐融融的样子,失落到极点,心无所托,身无所从。尽管兄妹们年年热情相邀,与父母在时的相聚比,那味儿截然不同。
母亲生于三十年代末,排行老大,连弟妹一起共三姊妹,幼时家境比较富裕。但天有不测风云,姥爷家财抄没,人被枪杀,舅舅年少得伤寒夭亡,生活从天堂一下跌落到冰窖。姥姥与母亲都是裹过足的,一家生存都成了问题。
我母亲只得去一相对富裕的人家当童养媳,过的是佣人生活。
母亲一生两次嫁人,先与一煤矿工人成家,育有两个男孩,不到二十丈夫死于意外。与我父亲成亲时,带过来一男孩,即我现时的大哥。大娘病亡前留下一女,即大姐。父母重组家庭后又育有我们兄妹五人。一个组合大家庭,没有分过彼此,全凭父母一双勤劳的手依靠农耕养活成人。
母亲的脚是无法信任过于繁重的体力活的,但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消停过。一家十余人的衣、食安排得井井有条。连家里喂养的牛、猪、狗、鸡等家禽家畜都比别人家的成长快。
刻在脑海中的最深印象,吃过晚饭,吵闹累了,睡下,耳朵里总有母亲房里纺纱车那吱呀咿呀的旋律,像一首动听的催眠曲,一次次将我带入甜美香梦之中。家里蚊帐、印染被套、四季衣裳,都依赖她那双巧手织就。农闲,打贝子、衲鞋底成了她的第一要务,这么多儿女,平时一双单布鞋,天冷一双布棉鞋都要在这时间赶出来。
母亲是不识字的,扫盲运动也只学会认写自己的名字。但做事做人的大道理张口即来,四六句子,乡间俚语如数家珍。每逢赶集,要购点生活必需品,卖家刚报完重量,东西多少价钱就从母亲嘴里念了出来。母亲这种算数的天份与生俱来,当时已念小学的我坐在边边上玩耍,只有羡慕的份,自叹不如。别想从她身上得到一分钱好处,也不占人家一分钱便宜。每当家里种的东西集市上卖了一个比预期好的价钱,母亲再忙也要去买点小家伙们喜爱的零食,回家后奖给她认为表现最好的儿女,给其他兄妹们树立榜样。供销社的尾子布,母亲是盯得最紧的,布票有限,那多出来的一点布料,在她的心目中是有很多大用途的。
记得我读高中时,学校离家十五华里,每周或每月回家一次,母亲都要提前起床帮我煮好饭菜,并准备一大罐自制的豆豉辣椒炒肉让我带回学校改善伙食。一切准备停当,再根据月色透过窗户投射在地面上的光照位置将我从床上叫醒。母亲的厨艺不怎么出色,但每次都会笑着问我好吃不好吃?我总会津津有味地吃,用力点头,眼角忍不住有些湿润。母亲根据窗户透进月色位置判断时间早晚的准确率较高,偶尔一两次叫早了一点,我走到学校时天都没亮。
母亲育子独门之方是用她那女人特有的柔来感化你的错误言行,还没有效果时,拿出说来就来的眼泪来洗涤儿女的心灵,直到你举手投降,反过来哭着求她饶恕你为止。当儿女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做不孝顺长辈的事了,她马上又会破涕而笑,表扬你几句贴心话。她是从不伸手打人的,每当父亲拿出藏起来的楠竹枝条有惩处某个兄妹的苗头时,她在一旁会不停使眼色,示意快跑。事情平息后,再轻言细语的给我们讲做人做事的大道理,家里的小矛盾往往这样春风化雨般消失于无形,深得左邻右里交口称道,也激励着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轨迹不断向多数人祟尚的方向靠齐。做儿女的,又怎么能忍心轻易惹自己的母亲生气而经常泪眼连连,伤心不已呢!
母亲生就一大家闺秀的手,手指纤细修长,表面细腻而光滑。但一到隆冬,就会老茧纵横,露出一道道带血的口子。
母亲最后比较长时间与我一起生活是妻子临盆前后那个多月的时间。城里的生活很不适应,但她总是笑眯眯地面对,细心照料我家里的一切。待妻子能够下床自行料理时,无论怎样挽留,她执意要回老家去。
7个儿女,没落下一个,全活下来了,你们一个个都命大。媳妇、女婿、儿女都孝顺听话,儿孙满堂,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心安了,无牵无挂了。日子好过了,我就该陪你们父亲去了。这些是母亲最后几年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母亲是比较信命的一个人,她老是说自己八字苦,一辈子的辛苦命。算命先生对她讲过几次了:早餐起来吃了饭,晚上锣鼓喧天把丧事办。
母亲走的那天上午来电问我春节是否回家过年,我答只要您老人家在,不管遇上天大的事我都会携妻女回家看您的。
母亲很满意地笑了,中午洗了衣服,稍感疲倦,上床休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守在身边的兄妺告之,母亲走时面容非常安详,嘴角有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