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时间在上午十点。此刻我不应该和你说些无聊的废话,但是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开心了,因为我解决了一些重要的问题,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明天要不要来参加我的婚礼。但没关系,我还是要和你讲一讲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因为我相信你可能有一天也要结婚,也会遇上类似的麻烦。听一听,说不定日后能帮到你自己也好。
差不多是下午的时候,我困到不行了,不是我不想睡,实在是睡了太久。最近一个礼拜我每次都是睡十六个小时,清醒八个小时,完全把正常人的睡眠和清醒时间颠倒了。我也不懂为什么,理应说我应该挺期待新娘的,应该睡不着才是,对了,要和我结婚的那个女人是真好看,而且性格温柔,举止大方。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为过。还是回到主题吧。我当时就琢磨着,这样不行,我不能在婚礼的时候睡着啊,那多丢人,就算不是睡着,困得摇头晃脑也不好,不是吗?
然后我就在想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喝了很多咖啡,没什么用,反而梦游了好几次,都是去卫生间。我也试过在跑步机上慢跑,靠运动驱赶睡意,依旧没啥作用。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决定对我的牙下手,当时很苦恼,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习惯地用舌头舔了舔牙齿,也许是冲动吧,我直接把牙齿顶了下来,硬硬的牙齿碰到嘴唇,我才知道我干了些啥。痛地立刻就不困了。口腔里的腥味,反而想吐。干呕了好几次,才缓了过来。我刚解决完困意的问题,就面临着第二个问题。明天的婚礼,我怎么办?一个没有门牙的新郎?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吗?
我在镜子面前站了好一会,头上是明天结婚时要带的红礼帽。嘴角是猩红色的鲜血。整件屋子被夕阳染红了,真他妈一个血色黄昏。
我得出门,找个牙医补个牙。黄昏的绯红把笔直的街染成了一片没把血擦干净的刀刃,我他妈好像只能踮着脚走。我家就像一个突兀的坐标立在街角一样,真是光秃秃的,顶上就是密密麻麻的瓦,四周裹着层层红砖。有点艺术感吧。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车都没有。平日里街道总是吵闹的,人挤人得好不习惯,但不知为何,今天的街上就是空的。你要是有幸来走一次,就知道了,有的时候空的街道就像空的山谷一样,叫一声是有回音的。我叫了好几声,一开始觉得真好玩,但后来就不好玩了。我不想玩了,想安静了,但是街上还回荡着半个小时前我的叫声。可能它震荡到了世界的尽头,然后碰了壁又回来了,我估摸着声速是一秒三百多米,半个小时,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半径是五百四十公里。这世界真他妈大!
对了,你可别怀疑我的估算能力,我的数学学的可好了。不过我没从事与科学有关的事情,那种事情虽然有意思可是那是天才干的事,我们山上就住了一个数学家,他倒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不用吃饭的,用我们乡里人的话就是他一天坐着不动,顶多动动手指,没什么消耗,像我们一个馒头给的力气是牵着牛走上三里路,那一粒米给的力气就够数学家用一天了。想必你也猜到了,他上山的时候扛了一个米袋,扛上山的那天吃了米袋里的一大把米,之后就每天一粒,估计能吃一辈子。
话怎么提到了数学家的身上,没意思。接着说说我那天晚上走的路吧。你还记得回声这事吗?我出门可没带手表,但为了能知道时间,或者能及时赶回去,我想了一个办法。一次回声的间隔不是半小时吗?我就没次听到回声就喊一句,期间就是走路不说话,生怕打乱了声音的传播。这样每过半个小时我都能知道一次。是不是很聪明?不过我也就这点小事上面聪明而已,没什么大智慧,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的,别一天天想着自己多了不起。谦虚点,然后用点小聪明,偷个懒多好。整天想着自己要扬名立万,到最后干些蠢事来,这破世界也就一千多公里长,你要是在世界这头干了蠢事,几分钟后,世界那头的人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还能去哪混。
我用着我的回声记时法走了三个多小时。直到我看见了一条狗,与其说看到,倒不如说先是闻到。就在远方的街还在地平线下的时候,对了那是一个坡。一股酸臭的气味想必费尽了力气才爬到坡顶,但一到坡顶,就势不可挡地像我冲来。我当然不会躲,因为那个时候我是不可能回头的。一个字,臭。我硬着头皮就往上走,也不愿多想什么。苍穹之下,黄昏红里。
等到了坡顶,我这才看到,一团黑影就在前面的街边,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刀刃上点了个墨点。我一步步靠近,墨点一步步变大。当然还有那该死的腥臭,我这才发现那是一条死狗。真是晦气极了,不过那条狗还蛮好看的,纯黑的法国斗牛犬,别问我这乡巴佬怎么认识的,我就乐意说它是一条法国斗牛犬。你也别说我在乱说,因为你来看一眼,也许也会告诉自己那是一条法国斗牛犬。不过我是凭感觉,你可能凭你那见多识广却虚伪蠢到极点的人生阅历。别怪我这么说,也许在评价你人生阅历这点上,我们的一致就和都认为那是条法斗的观点上差不多。再说说那条狗吧,就我倒是可以像川端康成一样,把周围的景色描述一遍,把狗描述一遍,烘托些气氛,渲染些场景。但我不会那么做,因为那条漂亮的死狗,死地真丑,我已经没有心思搞艺术了,搞那装作很有感情但心里都在遣词造句,想着如何骗人的文字游戏了。
越过这个坡,回声来了,是一句“再见!”。我也不懂为什么半小时前我说了句这样的话,但这句话,给这条死狗,真是应景。我没有回头,任凭背后的光影,拉长或缩短,掩埋狗的尸体,又从狗的尸体上褪去。
这一路上我没有想太多的东西,不像什么伟人一样,走在路上就是思考。我只是在数羊,和等回声。为什么数羊,其实我有点不好意思告诉你。因为那想法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蠢了。因为我还想看看自己会不会困。打断一根牙的作用会不会过期。如果我找到了牙医,补好了牙,到了家又困了,我这一个黄昏岂不是多此一举。离开那条狗后,我数了三千二百五十四只羊,我懂了一个道理。或者是悟道了一个哲学。那就是失眠人的夜晚是多么漫长和无聊的。也许你觉得这是狗屁,所有人都知道。但说实话,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来没有失眠过,或者说我一直在困,困过天明黄昏,困过春夏秋冬。
当我数到三千二百五十五只羊的时候,我看到了医馆。或者说是个屁大点的诊所。那个时候我想也许旅程就该结束了,但是回声也来了:“还没有!”我不知道半小时前,我怎么说了一句这么混账的话,但是这条街上也没有别人,没人能篡改我的发言,除了上帝。
诊所大堂拜着关云长,这年头啥地方都拜关云长,想必医生都把自己的手术刀取名青龙偃月,街头的流氓都把收保护费喊成为汉室募捐。我见到了医生,那是个老头,穿着汗衫子,丰腴的胸部和隆起的肚子,把藏青色的棉布撑成三足鼎立。他正面盖草帽,瘫睡在沙发上。破彩电播着无聊电视剧,老头也不看,就这样听着。
“您好!请问这里有补牙的业务吗?”我还是挺有礼貌的,毕竟有求于人。
“有。”
“那能麻烦您今天给我补个牙吗?”
“不能!”
“因为今天不方便吗?还是什么,我明天有婚礼,很着急,能不能麻烦您一会。”
他的喉咙没有动,只是慢慢抬起了那条肌肉早已萎缩,皮包着脂肪挂在骨头上的手,指了指我身后,那手指的方向穿过我的身躯,穿过我背后打开的门框,直逼倒在大门门框上的一个招牌——兽医。当我视线从身后回到面前,他又恢复了我一进门的姿势,瘫睡在沙发上。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就听到了三个字,我真想一脚把老头的沙发踹倒,然后扬长而去。去他妈的婚礼,老子也不想参加了。那女人漂亮温柔,举止大方。但是个瞎子,而我是个跛子。两个人结婚连路都不会走了。不,我还是要娶这个瞎子,这个世界上只有跛子才愿意取瞎子。我可没有歧视瞎子的意思,我死去的妈也是个瞎子。而我要娶她是因为,我是这个五百公里的世界内,唯一的跛子,这是一种使命感,上帝给的。上一个跛子是我那倒霉去世的父亲。
我回头了,在这条路上第一次回头,来的路是走,回的路是奔跑。猛烈的狂奔,你可能很难想象一个狂奔的跛子是怎么样的,我告诉你,用我亲身经历告诉你,用整片席卷大地的夕阳告诉你,用漫无边际吞噬黑暗的影子告诉你,用上帝都无法阻止的命运告诉你,这波澜壮阔的场景里,在世间神明都被摁死在无力动弹的泥沼中,关在金身里的关二爷的目光下,就像一只蚂蚱,我回到了那个街坡。
我蹲在那只死狗的面前,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凌乱的毛发,一拳打断了他的一根牙。
我抱起了那只狗,又走回了那条我发誓不会回头的长街,去找那个老胖兽医。这个时候,我突然开始精疲力竭,困意重新席卷,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夕阳褪去余晖,影子越来越淡,和大地上淡黄的光芒,慢慢失去交界线。我听到了回声,听到了半小时前我走这条路的呐喊,一阵绵延没有中断的呼喊,那一声没有情绪的“啊”,滚过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滚过我耳朵里的每一稍神经。但我不能睡,不像过往每一个无所目的的日夜,这个时候我不能睡。我要给这条死狗补牙,让那个该死的胖子,给他补牙。
我终于走到了诊所,把狗丢给了医生,我就靠着门框,医生什么也没说地爬了起来,第一次我看到了他被草帽盖住的脸,那是一个无面人。长了一个又高又扁的鼻子,又大又小的眼睛,又厚又薄的嘴,又圆又尖的脸。对,这不该是一个无面人,而是一个前面人。至于无面,是因为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看得清关二爷的脸。
我在这个门框上终于睡着了,但在意思的朦胧之际,一条带着法国自由革命气息的斗牛犬,带着我的红礼帽,扯过了我的影子,奔向了那条我走来的路,奔向了那个我一直在准备的婚礼。没关系,反正她是个瞎子,她也不会发现,不对,但这条狗不是个跛子,我要打断他的腿。我缓缓地支着门站了起来,拿起了身旁那根挂着兽医旗帜的杆,就像一位同恶龙作战的勇士一般,费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支杆投了出去。当我投出杆的瞬间,我身上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连眼皮也撑不住了。至于那支杆是否能传递着我的信念,将狗腿打断。我再也看不到了。
或许瞎子嫁给跛子的传统到我这得断了。但愿不是这样,还是但愿如此?
我的耳边又传来了一句回声:“再见!”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我不会再醒了。再见,五百公里的世界,再见,血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