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国祥 发表于 2008-5-29 0:36:00
虽然我们是在汶川大地震灾难之后,奔赴灾区,进入百废待兴的帐篷学校,但是,孩子永远是孩子,总比成人多一些天真与快乐。那些幸免于难的孩子们中,总会有一些特别活泼的,有渴望着老师前来,并且关注他的孩子,——这本是多么令人欣喜的啊,因为我们本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重现脸上的笑容吗?
而任何一个新进班的教师,总会在与学生接触的第一时间里,把自己的注意力被淹没于那些外向的、活泼的、主动缠上来的孩子身上。
于是我们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地震,并没有在幸存孩子的心上,留下多少阴影。
尤其是,当有人让他们一遍遍地唱“真心英雄”,喊“我们很坚强,我们能战胜困难”诸如此类的话语的时候。这时候,甚至会产生一种幻觉,似乎倒是他们的灾难,给予了人们以勇气与力量。
于是,那些心灵敏感、脆弱的孩子,那些在灾难前就被忽略,有着伤痛经验的孩子,在坚强的词语掩盖下,在其他孩子的欢声笑语的遮蔽下,再一次被忽略——如果不被忽略,也往往因此而被异化。
进班第一天,透过那些欢声笑语的孩子们,我发现,一些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孩子们的脸上,总会不时闪过一些隐隐的悲伤。
但是,没有人会提及这些悲伤——除了近乎粗暴地要求他们回顾伤痛现场的记者和心理医生。
怕忌讳,怕面对,所以,从没有人会提及怀念、悼念,而飘浮于空气里的,只有“坚强”、“胜利”、“强大”、“战胜”这些刚性的词语。
然而,这些词语对她——那个黑黑的小女孩——一点也不起作用。整整一天,她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后来,一个很关心她的女兵告诉我,她已经好几天不太说话——甚至是不说话了。
在地震前,她家庭的构成情况是:母亲、继父、两个异父弟妹。
在地震中,她失去了母亲。
第一天,我见她总是趴在桌子上,脸色非常差,所以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没有回应,不是忧伤,不是痛苦,而是似乎踡缩于一个自我的小小的世界里,不再知道外面的世界。
我摸摸她的额头,没有高烧。
在我讲述故事的时候,她沉沉地睡去了。(但是在第三天交上来的写绘日志本中,我发现她抄着第一天和第二天的晨诵内容。)于是,我请一个女兵去叫来了她所在帐篷的生活老师,把她带回帐篷去休息——原来北川县的小学老师,因为大都有丧亲之痛,无法在短时间内站上讲台,所以就暂时担任了生活老师。
第二天,这个我姑且叫她小静的孩子没有来上课。下午,因为“建设”需要,我到教室里,发现连课桌椅也不见了,也没有了孩子们。
第三天,搬到另外一个没有黑板的教室里,我坚持着上了晨诵,上了绘本,因为学校的意思,让孩子们在写绘本上,给胡爷爷温爷爷写了感谢信。并在傍晚让孩子们交上了写绘作业本。
当我在收缴写绘日志的时候,小静不在,她又身体不适,留在帐篷里了。
负责协助我班的女兵说小静完成了作业的,而且她的写绘本就在教室里。女兵帮我找到了小静的本子,我仔细翻阅了小静的日志,心里很复杂,但是,这个本子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小静无论是在智力上还是在意志上,都相当不错。也许她这次,真的只是太过悲伤了。
我对那个女兵说,放心,我们一定会让小静恢复微笑的。
晚上,讨论之后,批阅孩子们的写绘日志,并对部分日志进行扫描和上传,因为扫描仪是初装的,所以动作相当慢,一直忙到了凌晨一点多才睡下。但是,我仍然留下小静的日志本没批,因为我没有准备好。
第二天早上,不敢睡太晚,惦着小静的本子。所以仍然早早地起来,这次,纵然我自己还没准备好,也必须写下我的“词语”了,我太清楚,这样主动出击的编织,往往会产生神奇的效果。
于是我告诉她,我知道她说不出来的痛,我们一直在关注着她,告诉她为了她妈妈,也要慢慢地坚强起来,恢复健康,恢复快乐,因为,你是从你妈妈那棵寂寞的千屈菜的花里,滴下的一滴露珠,而你妈妈,将永远活在你的思念里。
本想把本子,亲自发到每一个孩子手里,也趁机认识一个每个孩子,权当点名。但是,外边有事找我,所以只好请女兵监督几个学生分发——本来是有个小伙子当班主任,配合我的,而且那年轻老师管理学生还不错,不知何故,今天不在了。
今天的晨诵依然选择了金子美铃,《遗忘的歌》。
今天我又来到这里,
这座开着野蔷薇的荒山,
回想那支早已忘记的歌。
回想比梦还远,却让人怀念的,
那支摇篮曲。
啊,如果唱起那支歌,
这座荒山的门会打开吗?
那一年那一天的妈妈,
会出现在我眼前吗?
·
今天我又寂寞地站在草丛,
今天我又遥望着大海回想。
“白银的船,黄金的桨”,
啊,这句之前,这句之后,
我再也想不起的摇篮曲。
在诵读声中,我听突然辨析出了小静的声音,很清晰。
我看着她,她突然地笑了,那笑脸就像是一道乌云之后的阳光,突然地把我疲惫的心照亮。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只好转过身去偷偷地抹掉。——我知道,她读到了我的话,那些话语,在她的心里泛起了希望的涟漪。
晨诵时,卢莱找到了我的大海螺——一个巨大的唐冠螺。于是下课后,我把这个海螺带到小静的座位,让她捧着看。同学们马上围了过来,对这个庞然大物啧啧称奇,且老实不客气地把它从小静的手中接了过去。
我不想太刻意地处理一些事,所以没有提醒,只是几次悄悄地接回它,重新递到小静的手中。
小静细细地抚摸着大海螺神奇的美丽的纹路,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一脸的惊奇与喜悦。
后面一节课,隔了一天的耽搁之后,我想重上《景阳冈》。上新的内容之后,我先让大家分角色朗读了武松与店家在酒店里的那段对话,男生读武松,女生读店家。这时候,我又听见了小静的声音,清晰的,响亮的,而且,是明亮的。
我的泪又快涌上来——这一次,是因为悲伤而不是感动。
后来我对同行者说,可怜的孩子啊,她,或者他们,真的是给一点阳光就灿烂啊。可是,我们给了阳光没有呢?
下午,又搬了一回教室。因为首长要来,还飞速地贴上了班级名:五一班。
但是,我在教室里,没有找到小静的身影——开始时我以为是座位换了之后我一时没找到,后来找遍全班也没看到。
本想打听一下,或者去帐篷找一找,但后来随即是迎接军首长的仪式,和捐赠仪式,再加上山下大门口四川民进的领导来慰问新教育团队(因为军管进不来),所以就带着一点挂念与遗憾,离开了帐篷学校。
这一天,充满了无奈与疲惫。
这一天,我看到了那灿烂的笑颜。
为了这笑颜,我想,我可以承受所有的无聊、疲惫、无奈。
是的,那一刻,我确实又想起了狄金森的那首小诗,真的,如果我们能够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重回巢中,我们就不虚此行:
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够解除一个生命的痛苦
平息一种辛酸
帮助一只昏厥的知更鸟
重回到巢中
我就不虚次生
2008-5-29凌晨草稿于四川绵阳
关于灾区孩子,多说几句——
任何一个有良知且懂教育的老师,都是不会赞同反反复复地折腾孩子们的;
任何一个有远见而且懂孩子的老师,都知道,孩子们是不需要被纵容而是需要被呵护被引领被引导到一个更美好的心灵去的。
我真诚地呼吁,灾后的教育重建中,请不要把孩子们当作道具,当成各种政治的工具,当成筹码……请把他们当成普通的孩子,受伤的孩子,需要静静成长的孩子。
不要让口号、闪光灯,甚至红包、频繁的礼品,异化了他们天真的心。
那些地震后的孩子,为了他们健康地成长,他们需要什么?他们不需要什么?
他们不需要走马灯似的“接见”一拨拨领导、首长、记者、明星、临时监护人……
他们需要一个或几个长久生活在一起的老师,一个可以自己建设布置的教室。
他们不需要每天生活在节日里,他们需要每天生活在平常的日子里——而只是在真正的节日里,用自己的方式欢度节日。
他们不需要将军队的语言、党员的语言、新闻联播的语言,时不时地喊在口里,他们需要回复自己的语言,孩子们的语言。
他们需要一日三餐——但不需要为一日三餐付出太高的代价。
他们需要精神食粮——但这必须是懂得孩子的心的人才能提供的那种书籍、电影和歌曲。
他们需要稳定的地方,稳定的同学,稳定的老师,稳定的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