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首先,我们会聊到卡夫卡在西方的地位。之所以从这一点开始,是因为很多人对卡夫卡有一种恐惧,觉得这个人是这么一个重量级的作家,又是描写虚无和荒诞,描写官僚体制,描写所谓异化的一个作家。所有的“大帽子”肯定一开始容易把我们吓住,我自己有一段时间也深受其害。
2.卡夫卡在小说里面经常写到一种感觉,就是“眩晕”——人老是眩晕,对世界感到不适应。这种眩晕并不是生理上的疾病导致的,而是源于尼采所说的世界的“失重”。卡夫卡说:“一个人假如在生活中不能忍受这个世界阳光的刺激,你可以用一只手把阳光挡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匆匆记下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一切。在你的有生之年,你或许就死掉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
3.那什么是卡夫卡的“获救”呢?我刚才所谓的“眩晕”,所谓的“不适应”和“失重”,主要是因为他时常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回地摆动。摆动产生眩晕感。其中的一个世界,我们可以说成是卡夫卡作品里面写过的最坏的世界,最不能忍受的、最没有尊严的世界,就是爸爸叫儿子跳水自杀,就是无穷无尽的耻辱。另一个世界是卡夫卡想进入而无法进入的,就是在在座所有人,普通人所习以为常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家居伦常”。大家知道卡夫卡订过婚,但是最后没有结婚。他当然喜欢离群索居的人、离家出走的人,同时又羡慕具有“家居伦常”生活氛围的人。他似乎是在这两个世界,在钟摆的两极徘徊。
4.所以瓦尔特·本雅明认为卡夫卡提供的是一个“中世界”,既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也不是充满希望,而是有一点点希望。我们都处在这样一个世界。所以,我认为今天来讨论卡夫卡也不过时,因为我们今天也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当中。你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希望,但是生活当中还充满了一些被卡夫卡称为“小小的乐趣”的事物。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乐趣。这个乐趣的拥有者不是卡夫卡本人,而是被卡夫卡称为“助手”或“傻子”的一类人。需要提醒各位的是,这类人物不是反面角色,而是卡夫卡十分羡慕的一类人。
5.但从根本上讲,我觉得卡夫卡也是一个不断渴望离家出走的人,他希望逃到一个地方去。所以我刚才说,“获救”这个概念对卡夫卡充满了吸引力,可能也对我们每个人都充满了吸引力。可是“获救”这个词的意思对卡夫卡来说,并不意味着解决问题,或者说进入天堂,或者说获得阶段性的某种胜利,卡夫卡从来不相信这个东西。还是引用本雅明的话,他说:对于卡夫卡来说,获救就意味着逃脱。
6.世界上有两种类型的作家。一种类型是以巴尔扎克为代表的作家,他们什么都能写。巴尔扎克描写的不只是小说,而是整个世界,他像一个手工作坊主那样生产小说。他从裁缝、妓女、一般的无产者到官员、大亨,到银行家,社会上所有的人他都能写。据说,他的《人间喜剧》里面有大约二千二百多个人物,非常惊人。
7.另一种类型,是以卡夫卡和霍桑为代表的作家。这样的作家不喜欢跟社会打交道。他们基本上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趴在家里不出门,朋友很少,属于隐居者。这样类型的作家很多。卡夫卡和霍桑属于比较相像的两个人。为什么?霍桑也是属于特别爱胡思乱想的人,在家里没事干就写一些笔记。霍桑去世后,留下非常多的笔记,有人专门给他整理这些笔记。他的每一篇笔记都可以写成非常奇妙的短篇小说,可是他根本不屑于去写,他的妙主意太多。我读过一部分他的笔记,我认为这个笔记的作者也可以称为“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