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奶奶的一生都在与饭菜打交道。
初春的早晨,阳光照进窗户里时还在打转转,院子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洗碗的声音,空气里有梅花的香气。
“奶奶,奶奶!”我奶声奶气地撕扯着嗓子喊着奶奶。
“来了,来了。”
很快那个围着围裙,双手被冻的红彤彤的,还在滴着冷水的,满头银发的奶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我从记事起的对奶奶的第一印象,灰色粗布的围裙,有着饭菜烟火香味。
而初见的这条围裙,奶奶似乎从未摘掉一般。
深冬时节,天黑暗的一丝白亮的气息都没有。大雪铺遍了整个人间,奶奶就乘着雪的光芒拉开窗帘,把她那厚厚的棉衣一层一层穿好,最外面的那一层却总也少不了那粗布围裙。奶奶系围裙的动作很熟练,先是把把头部的带子框好,腰部的带子从后腰绕到前腰,每次都仅需蹬紧两次,那条围裙上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饭香味就扑鼻而来。
“今天早晨吃什么啊,奶奶?”
“面条吧。”
奶奶做的面条,做的很慢却又精致。烧开水,把面盆烫一烫,然后一拳一拳地揉面,直到面变的筋道起来。再把面放在面桌上,用直径大约5厘米的擀面杖,把厚厚圆圆的一坨面,杆成比长宽约1米2的面桌还要大的面皮,然后把硕大的面皮,一正一反地手掌大小宽地叠加起来,最后才切成细细长长的面条。奶奶爱用青菜做汤,大雪寒冷的天气还会加入一些生姜,她做汤的规矩也极其多,一定要开水做汤,“冷水脏,你们小孩子吃不了这些东西”——是她做汤时的悉心教诲。开水沸腾加入面条,再沸腾加入冷了的开水,如此三次,面条呈小麦般金黄色,一项浩大的工程才算完结。
大雪纷飞的冬天,天空还未完全露白,我们一家人围着餐桌,每个人的碗里都腾升着热气,奶奶总是站在锅的附近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有着老者的慈祥。
北方的夏天很热,乡下的乡野里的蔬菜生长的也无非是屈指可数的几类蔬菜。南瓜,豆角,丝瓜,茄子,番茄,黄瓜,学识尚浅的奶奶即使费尽心思,能够炒出的花样也是少之又少。闷热的天气,无味的饭食,我和哥哥姐姐就总是异常挑食。
有一年夏天,乡下忽然很流行吃米线,也越来越多的孩子挣着吵着要去集市里吃上一碗。很快,米线风潮席卷到村里的角角落落,米线摊子在小小的村庄里遍地开花。每到傍晚,孩子们成群结对的涌向米线摊子,倒也解决里孩子们夏天厌食的毛病。
但无奈那时家里哥哥姐姐都在上中学,花销巨大,母亲在乡下遛乡卖豆腐,生意都是几毛几毛的积攒起来的,所以虽然我和哥哥姐姐都钟情米线,但都没有在任何人的告知下,统一缄默不提,即使这样,但每走到米线摊的旁边,那馋意总难免不被颤颤巍巍地引出。
但有一天,我们竟在家门口闻到了米线的浓香味。我欣喜若狂地奔到厨房,看到奶奶正一边擦汗一边从锅里捞出那白白胖胖的米线。
“茶儿,快,给我拿块干毛巾来。”厨房里炉火旺盛的像伏天的太阳一样热烈,奶奶守在炉子旁,仔细地看着这陌生的米线,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
“奶奶你怎么知道米线 ?”我拿完毛巾飞奔到奶奶旁边,气喘吁吁的问。
“这米线摊子的香味都飞到我的鼻子里了,还能逃得过你们三孩子的法眼?”
后来奶奶告诉我们,她用白米从米线贩子那换来10斤米线,然后偷偷跑到米线摊子旁,观看做法,只是她发现孩子们在吃米线的时候都吃的满头大汗,于是就把米线煮开后在用烧开后冷掉的凉水过两遍,然后自己调制了肉酱和辣酱。果真别有一番风味。
记得那天整日在市区上班的爸爸也回来了,爸爸注重意境,就把餐桌搬到了院子里,乡下的月光很是澄明,爸爸提议关掉堂屋的灯光。亮澄澄的月光洒在院子里,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但那晚白花花的米线却成了比月光更加圣洁更加美好的东西。
春去冬来,热暑寒冬。奶奶的那双看起来已有老态的双手和无论怎么清洗都洗不掉的烟火香味的围裙,给我们带来了温饱和无穷无尽的欢愉。但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良好的生活习惯,让我们终身受益。
小时候的我顽皮,总能够在同学家里玩到天黑,还不知回家,所以体验了数不清的在同学家里吃饭的机会。大多数的同学都是父母做饭,他们与奶奶不同的是——速度很快。从他们的一句“留家吃饭哦”到饭菜端上餐桌,我们往往连一集电视剧还没看完;吃饭的速度大多也飞快,那时我们乡下的大多劳动力涌向工厂,据说工厂时间限制严格,所以大多数的年轻人都练就了快速吃饭的习惯,因此导致了孩子吃饭的速度也快了很多。而且大多数的家庭也很少烧汤,以至于每次回家奶奶都会给我留一碗菜汤。
而奶奶总是很慢,清晨的面条少说也要40分钟之久,但实际很多家庭都改用挂面这样方便快捷的方法了;中午的饭菜是用整个清晨来做的,青菜的叶子必定每片都要细细理过,所用的做饭的水是一定要烧开的水。勺子,筷子,水壶,锅碗等厨房器具,一丝油腻的痕迹都看不到。整个下午就是用来备碗饭的,晚饭的汤里,奶奶擅用花,南瓜花,丝瓜花,以及各式各类乡间能吃的野花。
奶奶会教育我们慢慢吃饭。
“最急不来的就是吃饭了,肠胃是用一辈子去养的,这快一点点的时间却是什么也做不了的了。”
“慢慢吃饭,才对得起这顿饭菜。”
久而久之,我们都能够把这些话熟记于心,偶尔还会“沆瀣一气”的一起抢在奶奶的训说之前,但不知不觉中也我们早已养成了慢慢吃饭的良好习惯。
奶奶的家乡有一句俗语:“喝汤的女子皮肤好。”所以从记事起,我和姐姐必定每晚一碗各式各样的汤,很幸运,或许是俗语奏效了,我和姐姐很少长过青春痘或其它的常见的皮肤问题。
奶奶只读过几年私塾,文化很浅很浅,也很少说出那些道理通透让人无限反思的道理来。我见过的,读过的文人很多,但像奶奶这种用长久的时间,一锅一勺的理念,来点醒你的,就一生只能用缘分才能遇到的了。大爱往往是润叶细无声般的,哲理也往往存在这一点一点的爱中吧。
2013年父亲早逝,奶奶悲戚过度,旧病新病往复兼来,后来不得不住进了养老院,我经常去看望奶奶,每到饭点的时候,护工会送来饭菜,面条是挂面,茄子是没削皮的,青菜的叶子上的油水有些浑浊。我一勺一勺的把饭菜送到奶奶嘴里,奶奶吃的很平淡,却从未去挑剔过这些。回去的路上,我就很难过,我总在想,也许很久很久之前,久在父亲出生之前,奶奶还是个美丽的少女,奶奶的饭菜也是能够用一集连续剧的时间就可以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