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他蜷在墙根下,两边是高高的楼,他在这阴暗的两楼之间,旁边的垃圾桶躺在地上,吐出的垃圾散落一地,没有食物。
寒冷。
他将身上破败的棉袄又裹紧了一些,棉絮露在外面,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他的身体,能看到棉絮在快速的抖动着。
已经多久了呢,他躺在这里想着。光鲜温暖的日子过去多久了呢?好像很遥远,因为已经快要忘记整洁的食物与温暖的房间是什么感觉了。但又好像过去并不久,因为没有钱是活不了太久的。
他有些想起身走动走动,或者去街上讨些食物,食物是很容易讨到的,走动走动也会暖和一点。但他并没有动。手指有些冻僵了,一种隐隐的疼痛从大概是手的地方传过来,有些感觉不到那只手,但疼痛还在提醒着他这只手是存在着的。
就这样死去好了。他想着。不想要这只手了,也不想要双腿,还有肚子,脑袋。都丢掉好了,过来一条或者一群野狗,吃了自己好了。这算不算做了一件好事呢,把自己作为食物让猫狗饱餐一顿,算不算一个有了意义的人生呢,毕竟佛陀做了同样的事而被人们广为称颂着。
天依然是晴朗的,我却已经破败不堪了,他想。远处能看到人来人往,光鲜的人们缓缓走着,穿着温暖的衣服,有的还拿着温暖的食物,在冬日里散发着让人安心的热气。此刻自己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想要去得到同样的东西呢?实在是提不起兴趣了,食物也好,衣服也好,住处也好,工作也好,爱情也好,生命也好,都不重要了。他此刻只想快些离开这里,他对一切都厌倦了。死后会去哪里呢,哪里都不要去好了,就这样彻底消失,一切都消失就好了。不要有轮回,不要有审判,不要有来世,不要有天堂地狱。就这样消失就好了,让意识从下一刻就彻底熄灭吧,让灵魂消散吧,我太累了。他眼睛中的光逐渐暗下去。沉重的眼皮好像带着千钧重力,忽然他感觉不到寒冷了,在这阴暗的楼宇间好像有人点上了篝火,一些暖意从冻僵的手指上传到心脏,传到脸上,他甚至舒适得要笑了,丢掉了身体果然就舒服多了,就这样吧,再见了世界。
然而天不随人愿,忽然一束刺眼的光照了过来。直直的照进他还未彻底闭上的眼睛,通往天国的悬空阶梯就这样消散在空气里,还半空中漂浮的他直直的落回人间,寒冷重新找上门来。他努力的抬起眼皮,寻找光的来源。那是一扇窗,推开的窗子反射了太阳的光,刚好照在他的眼睛里,皮肤上传来隐隐的温热。
他捡起已经丢掉的手,举起来挡住眼睛,眯着眼看清了开窗的人,看上去是个女人,头上带着黄褐色相间的发夹。她对着窗外像是在深深的吸气,他仿佛感受到了温暖的房间里冲进来一丝冰凉清爽的气息,那凉气顺着鼻息进入肺里,解救了饱受办公室又热又闷的热气折磨的呼吸系统,那感觉一定浑身舒畅。他想起了自己有过的这种感觉。
他把手放下任凭这一束二手的阳光照在脸上,闭上眼,世界红彤彤的,能感觉到阳光传来的方向的温暖。像是冰窟中燃起了一丝火焰,微弱而坚定,传来的浅浅温暖正缓缓的融化着寒冷。
推开窗子的人已经不在窗旁,但留在了他的脑海里。那个黄褐色相间的发夹,可能是向日葵,那个带着发夹的人,好像身上也泛着温暖的光。他忽然觉得有了一丝气力,他想要站起来,去看看那扇窗,去看看那个打开窗子的人。
他又捡起已经丢掉的双腿和肚皮,努力爬起来,活动着冻僵的手指,手指上不知何时被风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裂口,却不觉疼痛,反而觉得是伤口处传来的是热,甚至是烫。膝盖还勉强能动,他努力的踏出一步,有些摇摇晃晃站不稳,眼前发黑,他稳一稳又踏出第二步,他现在有些想要去街上讨些什么吃,吃剩的早饭也好,昨天的残羹也罢,随便什么,想吃一点,如果能散发着那种让人安心的热气,就更好了 。
那栋楼并不遥远,但他还是用尽了力气才走到这里,期待的看着打开的那扇窗户,好像向日葵女士还会再次探出头一样。楼内自然是进不去的,门口的保安警觉的盯着这个浑身破烂的人,路上的行人也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在阳光下蹲下来,又跪在地上,时而抬起头看一眼那扇窗,风是寒冷的,阳光却是暖的。人们从他身旁走过,有人想要给些零钱,但到了近处闻到了酸臭味道就赶忙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走开了。
他也并没有想要讨到什么,他只是在等待。那个向日葵一样的人,她会出现,而自己要对她致以最诚挚的感谢。这无意间的一束光,像是照亮了他的生命,温暖破开那浓厚黑暗的云层,照进了他的心里。对于活下来,可能仅仅这样简单的理由就够了吧,他想。
他看着依然晴朗的天空,准备着晚一点就去找个垃圾桶翻一点食物,然后找个有水的温暖地方清理一下自己,再之后或许可以找到一些卖力气的地方弄到一些钱,或者做一些工资日结的工作,也许过些时日自己就又能回到温暖中了,生活固然是艰难的,但在已经在谷底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一定是向上走的。
时间走的很慢,他脑海里的假想越来越多,他已经露出了微笑,生活还没有放弃他,这多亏了向日葵女士的无心之举。他要等向日葵女士下班,然后郑重的向她道谢。让她知道她的一个平常的举动拯救了一个已经半步踏入死亡的灵魂,这是一件伟大的事,向日葵女士得知这一点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阳光下还是温暖的,冻僵的手也开始逐渐恢复血色,密集的刺痛从各个裂口处传到心里,伴随着像是被烫伤一样的感受。这是我还活着的证据,他想。一切都开始向好的方向行进了,现在我要向那个向日葵女士道谢,然后重新启动我的人生。她一定是个温暖而善良的人,因为她仅仅是无意间的举动就拯救了一个濒死的人。她太美了,也许是天使,或是菩萨转世,无论什么,她一定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象征。
太阳终于慢慢走到了西边,半个天空都被染的通红,人们陆陆续续的从那栋楼里走出来,终于到了下班时间了。他站起身,尽可能的收拾着自己破烂的衣服,站在离楼门口不远,但又不会被保安呵斥的地方的地方,等待着向日葵女士。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认出她,因为她是发着光的。
一个黄褐相间的发夹出现了,他终于看到了向日葵女士。他的心脏咚咚的跳的厉害,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向日葵女士缓步从办公楼中出来,迈着轻快而坚实的步子,她像是T台上万众瞩目的新星,明黄色的大衣和浅褐色的内衬,使她看上去像正午的阳光一样美好。旁边围绕着的同事们兴奋的和她聊天,她则笑盈盈的回应着。
真是个温柔的人,这个场景太美好了,他想。他鼓起勇气朝前走,然而他刚刚上前一步,人群忽然以他为圆心四散开来,向日葵女士也看到了他。他看到向日葵女士周围的人都皱起了眉头。随后,向日葵女士也皱起了眉头,所有人都在躲他。而他正直直的看着向日葵女士。
'您...'
他想要表达他精心准备的感谢,但刚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滚开你这个脏东西!臭死了!'向日葵女士怒目圆瞪,对他厉声喝斥,她的眉头简直像是突破生理极限一般紧紧皱到了一起,好像看到了世间最肮脏恶毒的东西。她用手捂着鼻子,用力屏着呼吸,好像要将五官聚集到一起才能协力躲过这次针对视觉与嗅觉的双重打击。她绕了大大的一个圆弧,一边走一边用足以杀死人的眼神,从头到脚把他的每一个部位狠狠的杀死,随后小步跑着渐渐远去,很远很远之后,她捂着鼻子的娇嫩的手依然没有放下。
“我......”
他僵硬的站在原地,眼神停留在向日葵小姐刚刚所在的位置,想要对着空气说些什么,但过了良久也并没有其他的字眼吐出来,他就这样怔怔的站在原地,像是生命被按下了暂停键,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一个敢于踏足他周围这一小块生命的禁地。
许久之后他又回过头看着那扇拯救了他生命的窗,窗已经关上了,那是如此普通的一扇窗,需要仔细寻找才能找到究竟是哪一扇。他凝望许久,而天空一片藏蓝,极远处漆黑如墨。
不远处传来卡车的鸣笛,他像是被这鸣笛声叫醒,回过头看着这辆疾驰而来的卡车,然后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他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马路,朝着呼啸而来的卡车,一头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