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距离我们最近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思考、行走这样具体的行动,还是快乐、悲伤这般抽象的情感?在阅读完吉本芭娜娜的《厨房》之后,我才发觉,距离我们最近的、永远伴随着我们的,应该是那个叫做“死亡”的东西吧。
是谁说的呢,我们一降临到这个世界,就在向着死亡奔跑。比你先起跑的人,在你的面前演绎着一场又一场的悲喜剧。你的危险在于,你时时刻刻都有被卷入其中的可能,不管你表现出来的样子,是欢喜,还是忧愁。也许,到最终的最终,在他人的灵魂随风飘散的时刻,一些你看不见的、牵扯着你们的丝线,会无知无觉地带动你身旁的某一团空气,随后转化成从你嘴里呵出的一声叹息。
小说中的我——美影,就在经历着这些。
年幼的她失去了父母,或许正是因为年幼,美好而又简短的记忆只是淡淡地拂过她的心头,细微的情感变得无关痛痒。而奶奶带给她的情感,是真实存在着的,陪伴着她一直走来,那么清晰,清晰得只要被稍稍剥离,就能深刻地感觉到那种痛楚。
在你推开家门的那一瞬,能有一个人回报你淡淡的一笑,温暖得你心头都开出一树花。那个人招呼你坐下,同你在一张矮桌旁,吃简单的晚餐,聊琐碎的小事,交流淡淡的情绪。就是这股亲人的气息,总能在熟悉的地方适时地流入你的鼻腔,顺着毛细血管扩散到身体各处,将喧嚣关在心房之外,只留一片纯净,一份温情。
可是,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即便那些熟悉的气息还在熟悉的地方存留着,却因着没有了生命力,混杂了冰冷的尘埃,一吸进肺里,就呛得人止不住流下眼泪。
奶奶的去世对于美影来说,似乎是毫无征兆的事。待在熟悉的大房子里,她似乎还能看到奶奶微笑着坐在桌旁,在厨房里弄出大声响时,她还担心会吵着正在睡觉的奶奶,路过小区的保卫室,她还想着,奶奶喜欢在这里和人喝茶聊天呢。一旦你看到的种种都是幻想下的产物时,所有的事物、所有的情感都会变得空旷起来。
仿佛独自走在漆黑荒凉的山路上,身后的灯火早就被茂密的丛林遮得严严实实,你回头踮脚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而身前的路,也迷迷蒙蒙地隐匿在黑暗之中。该怎么办才好呢?只有头顶的天空用沉默回应着你,高深莫测,似是嘲笑,又似是叹息。
美影开始依赖厨房,仿佛只有水槽里的水,才能证明还有生命在流动,只有燃着的灶台,才能给予她些微的温暖,只有冰箱发出的嗡嗡声,才能证明有些东西还以它特有的节奏在跳动,比如说,她自己的心。
尽管是在关爱中成长,人却总是难以抑制心头的孤单与寂寞。失去了奶奶的美影就是如此,像跌入了宇宙黑洞一般。是不是终有一天,谁都会在时间的黑暗中四分五裂,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人离去,会留下些什么呢?也许是带有他气息的几样物件,也许是能萦绕人心头的几句话语,也许,也行是人人都不能预料到的、无意间制造给在世人的一段相遇。而在雄一敲开美影房门的那一瞬,新的指引便开始了。
美影在奶奶的葬礼上看到突然出现的雄一,上香的时候,雄一闭着哭肿的眼睛,双手发颤,抬头看到奶奶遗像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他看起来是那么地悲伤,美影都不禁暗自惭愧起来。
雄一在奶奶常去的花店打工,奶奶喜欢插花,每周至少去两次花店。在美影的印象中,奶奶经常提起的花店里的那个男生,四肢修长,面容俊秀。在葬礼之前,美影不过见过雄一几次,男生看起来总是在热心地忙碌着,可是在美影眼里,不管雄一的言行举止多么地温和友善,始终只给她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让人难以接近。
起初,美影并不知道,她和雄一是伙伴,是人生这条充满着死亡的道路上的伙伴。
雄一的母亲早早地便去世了,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总是难以和他在一起度过成长的时光。雄一和父亲喜欢把各种各样的电器买回家,或许是怀着和美影一样的情感——只有那些机械的音波敲击着空气分子,才能时刻提醒着人,其他事物依旧是存在着的。
雄一养一盆一盆的植物。母亲临死的时候,希望时刻能看到有生机的东西,父亲买了第一盆植物,母亲死去后,那盆植物也因为没有精心的呵护而枯萎。雄一记得父亲流泪的身影,无声的悲伤提醒着他生命的渺小与脆弱。世界并不会因为某一个生命而存在,不幸降临的几率绝对不会变,这,完全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人总会因为某种共同的情绪而产生惺惺相惜的情感,敏感的嗅觉神经指引着这一切。美影和雄一,仿佛是在漆黑一片的黑暗里,双双站立于悬崖的顶端,朝着身下的地狱张望。他们身处相同的位置,在对方眼里也是相同的存在,却无法牵手。自己胸腔内真实的情感,无论对方如何感同身受,也无法分担,哪怕是分毫。
美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在自己家里的厨房擦着水槽,曾经讨厌的黄绿色地板散发着让她留恋的气息。一回神,雄一出现了,手里拿着抹布,在她身后帮她擦着地板,美影感觉自己看到了救星。
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去了,空荡荡的像真空的玻璃柜。美影泡一杯茶给雄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并不是因为任性才把美影接到自己家里住,所有的这些都是和父亲慎重考虑后的决定。雄一把这些告诉了美影,他想,最能明白此时美影心情的,恐怕也只有他了吧。没有亲人可以分享欢乐、诉说苦闷,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悲伤和恐惧无孔不入。
而当美影脱口而出会吵到正在睡觉的奶奶时,悲伤这颗邪恶的宝石发出了它幽冷的光芒。美影意识到,和一个老人相依为命,是一件令人极其不安的事。当初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日子单纯快乐,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安,现在,身在梦中却如梦惊醒,美影她,每时每刻都处在对“奶奶死亡”的恐惧之中。
悲伤和恐惧是热浪,汹涌而来,咄咄逼人。自我逃脱像一个悖论,情感在一方面指引着你去接受它们,潜意识的另一方面又告诉你,要努力逃脱,越快越好。而在这样的处境之中,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恐怕只有努力互相感染。你说服我转身,我说服你回头,一齐向着与悬崖相反的方向行走。
地狱油锅的火焰不会小,热浪依旧一潮复一潮,只是,当他们互相搀扶着远离悬崖,触动的力量也渐渐变得弱小。
这样的两颗心,终于能试着接近,因死亡而留下的冰凉、因伤痛而产生的灼热,都会渐渐散去,温暖油然而生,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环绕在心灵和心灵之间。就像菊池桃子那样唱着:遥远的灯塔 / 旋转的灯光 / 仿佛透过密林 / 射进两人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