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玉翎吃完了三明治,从护士办公室出来,向海伦和约克森的房间走去。
海伦的身体基本康复,回到护养院来了。她今天精神不错,他们那两室一厅半开着门,里面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在门外的走廊上都能听见。
海伦半靠在床头,几位老人围坐一旁,正听亨特太太讲故事——
“半夜,地下室叮咣乱响,吵得老比利接连几个晚上睡不好。最后发现是老鼠在捣乱,他就去买了捕鼠夹,放到地下室去。”
“那东西没用,老鼠精着呢!”她妹妹,杰纳多太太插了一句。
“可不是!所以可怜的老比利还是无法好好睡觉,”亨特太太说到这里停下来,问海伦:“——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没事,”海伦正听得津津有味。“继续说啊,老比利后来怎么样?”
玉翎走进去,给海伦再加上两个靠垫,开始帮她做腿部按摩,预防肌肉萎缩。不用抬头,她也能感觉到这房间里有一束目光,聚焦着她的一举一动。
沙发旁边的角落,紧挨着上尉的轮椅坐着的人,正是刘家鼎。
昨天她刚下班,便接到刘家鼎的电话,先问:“下班了?午饭吃什么了?”然后重重地、重重地叹息:“我很想你,翎子。见不到,打个电话听听你的声音也是好的。这一听到你的声音吧,又觉得还是要见到才好……”
她听着,整颗心变成桃子罐头的糖浆,又浓又香又甜。却不搭腔,只是笑——女人总是要矜持一点儿,端足架子。可一旦放下电话,他的叹息又变成千千万万只小虫子,在她胸口爬来爬去,让她坐立不安。
回到家,泡了一杯茶,嫌淡;换了果汁,又嫌甜。肚子饿了,现成的披萨饼不肯吃,特地下了面条,又觉得腻。找本书来读,一抽抽出《镜花缘》,只看见满纸的方块字翻飞起来,重新排列,组成她要说的句子:去找他、去找他、去找他……
足足控制了自己六、七个小时。等到晚餐桌上,她终于忍无可忍,尽量轻描淡写地对秦中恺说:“明天下了班,我想直接去阿施那里,晚上不回来。”
她并没有出墙红杏必备的心理素质,语气控制不住地虚飘。可中恺非但不觉有异,还立刻为她找到了理由:“去吧去吧,你们两个能在一起说悄悄话的日子屈指可数了。”
玉翎提在喉咙口的心应声回落,早先盘算好的那些解释都用不着了。她松了一口气,给刘家鼎发信息。发了信息转过身,再面对秦中恺坦率清澈的眼睛,不免又觉得自己残忍自私,一时间无限怅惘,无限心酸。
玉翎咬了一下嘴唇,抬眼与刘家鼎的视线迎头撞上。昨夜发信息,叫他今天过来,那一刻只是想他,只是要见他,架子或里子面子,统统顾不得了。此刻见到他了,心里又七上八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欢喜。
亨特太太接着讲故事:“这天半夜,老比利再一次被老鼠吵醒,他实在气急了,冲进地下室,把那老鼠逮着了!”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每天到州政府法庭尽陪审员义务,这个故事,是她此次参与审理的“大案”。
“居然能把老鼠活活逮着!”上尉哈哈大笑。“老比利的身手还不错!”
“然后呢?”约克森先生握着海伦的手,饶有兴趣地问。
“他把那老鼠乱刀砍死了。”亨特太太有意停顿了一下,等众人的惊呼如预期地响起,才接着说下去:“比利把死老鼠扔进垃圾桶,正是夏天,他的邻居闻到臭味报了警。”
老鼠。她自己,现如今岂不活像一只老鼠?见不得光,一露面人人得而诛之。唉,扮演一个红杏出墙的角色究竟能讨什么好?
“一只老鼠也是一条生命,他可以抓,但不应该杀死它,更不应该虐杀,”亨特太太理直气壮地昂起白发苍苍的头颅,“他将面临两年以下有期徒刑。”
爱管闲事的邻居,加上热爱各种小动物的陪审团,老比利真够倒霉的。刘家鼎在一旁听着,并不觉得这故事有多稀奇。美国法律制度的所谓公正,事实上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绝对,他早已领教过无数次了。
他坐在这里,也不是为了要听故事。昨夜接到她的信息,想到又可以和她在一起,要见到她的心情反而更加迫切。今天一大早去公司,匆匆处理了一些急务,他就赶到“夕阳红”来了。既然要等她下班,他宁愿到这里来等。等到她的身形出现在视线里,他的五脏六腑才终于服帖。
此时窗外正好有一束光,照在她身上,把她变成了一个发光体。她一直就是一个发光体,容易引人注目,然后闪烁得让人眩惑。是的,和林锦凤相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更懂事……这些全都是吸引他的原因,又都不全是。
“我上回去当陪审员,那个案子是个涉嫌窝赃、销赃的刑事案件……”轮到约克森先生的新故事开讲。海伦的状况日渐稳定,他的心情也轻松多了。
玉翎在海伦耳边低声嘱咐:“还是要注意休息,别太累。”然后起身向一屋子人挥手示意,回到护士办公室。
刘家鼎陪着上尉,和老人们一起吃过午饭,等玉翎和杰瑞交了班,才和她一起离开“夕阳红”,双双上了车。
刘家鼎将车缓缓开出停车场:“大维他们在西百老汇街上的新事务所开张,很多朋友去道贺。”
“嗯,我猜也一定很热闹,”玉翎顺手系上安全带。那是两天前的事了,她要上班去不了,只给丁槐青订了一个小花篮送过去。
“槐青真是能干,”刘家鼎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微笑:“大维的这第二春,实在是捡到宝。”
“当初汪大律师若不是手捧玫瑰花,在时代广场当众单膝跪地,槐青才不肯嫁给他!”不管外面有多少闲话,骂丁槐青势利,骂她不择手段勾搭名律师,毕竟他们相遇之时,一个已离异,一个正在办离婚手续,他们的感情中规中矩。而她和刘家鼎呢?即便无人知晓,无人置喙,也缺乏合理性。再怎么一路欢歌笑语,最后也难免伤筋动骨。
“槐青不容易,才貌双全还在其次,最难得的是待大维前妻所生的两个孩子一如己出,那个老二还是多动症患儿。”
“他们家的亲子关系真复杂。如今再加上她和汪律师的两个孩子,算起来四个同父异母,三个同母异父。槐青若不是天生的贤妻良母,怎么应付得过来。”
刘家鼎摇着头笑:“不见得吧,你没见过她出庭那架势?”
“职业是另外一回事。一个人的爱好,最能体现其为人。丁槐青收集全套琼瑶小说,有事没事拿出来翻两页。有这种嗜好的女人,娶回家总是不会错的。”八卦着别人的家事,玉翎脑子里浮现出昨天下午,自己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那本书,《镜花缘》。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可不是她和刘家鼎关系的准确注释?中国人连取个书名也能让人心惊肉跳。
“哦?”刘家鼎挑高了眉毛,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林锦凤就从来不看琼瑶。她岂止不看琼瑶呢,凡是书她都懒得看,只要认得麻将牌上那些字已足够过一辈子。他转头笑道:“你对槐青的私事比我还清楚啊,你们这起搞采访的人最可怕,人家一不小心落入圈套,什么隐私都没了。”
“你以为丁槐青是那种逢人细数自己祖宗八代的人?”玉翎心思飘忽,随口敷衍道。“我和她一见如故而已。”
“就像我,”他转头看看她,微笑。“和你,也一见如故。”
“刘董事长真不愧是场面上的人,最懂得顺水推舟。”玉翎心头堵着一股怨气,话风就带了刺。“如果不是我跳起来去抓你,你才不会看见我。”
“恰恰相反,我早就看见你了,”他根本不知道她此刻的复杂心思,只握紧了她的手。“你不是有一只金红水钻的步摇?”他接着说起荷兰隧道前的那次堵车,说起领馆的春节晚宴,说他看到她的侧影,如何怦然心动。“是命运把我和你推到一起,注定的事情要发生便发生。”
如果真有缘,为何相逢不早?!玉翎苦笑,把头转向窗外。注定要消亡的也肯定会消亡。是时候离开他了。让那个本来就虚无的幻境归于永远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