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恩】 《追》短序+I

《追》

 

很烦躁,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得学会独自一个人度过一整天。以自己都忍受不了的懒散姿态躺在这恢弘的大殿中,上半身靠在殿柱,手边两三个金杯歪歪斜斜的倒在光滑的地砖,溢出的果酒被光线炙烤,散发着极其浓郁的酵香。

就那么看着淡紫色的液体染上了自己纯白的外杉,浸出了透明感,衣摆料子贴在地面。长发染上了酒渍,只要减掉那一寸青就好了,衣服粘上只有脱掉扔了,他并不心疼,这种东西随手晃晃又是一件。

浓烈的水果酵香突然的就被一股更强烈的味道驱散了。哪里来的铁锈味呢,刺鼻的腥。一阵电流刺过脑神经,似醉如痴的朦胧瞬间就被劈开,于是颓唐在地的人将自己的青发好好用手盘清楚,将衣角的葡萄紫翻折到身后去。

他回来了,

嗅觉没有出错,因为就在看到那人金色战甲的损耗程度时,他就顿住了呼吸,不禁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金属的碎块还在随着他走动的频率叮铃叮铃的往地上扎。战靴的外壳带着沉重的与地面的撞击声正临近自己,愈发的清晰,愈发的摄人心魂。总算看清了他,柱间的光线几乎要把那人整个包裹住似的,使得青发的人不舒服的迷了眼。

这大概是最狼狈的一次,光线中甩来的碎金不敢靠近顺着他额头几乎划过了整张脸的血,睫毛粘着血珠,赤红色眼却依旧睁地烈艳。原本缕上去的发松松散散,脸上大小伤痕遍布。明明没有显现在步伐节奏中的紊乱,岩石碎片却是明晃晃的扎在他小腿里。像是这些伤口都不是自己的,金发的王眉宇步显不出一丝异常。

果然还是浑身散发着那种一靠近就会被割伤的锋芒,吉尔伽美什离他只三步之遥。

“吉尔,”

“滚开。”

没有步伐上的停顿,甚至没有被看一眼,意料之中的被这般对待。青发的人不禁一声嗤笑,自己的话还没出口,谁知道是关心还是讽刺。他也只是想趁此机会往那个人身上多撒点盐而已,何况,如果出口之辞并非挑衅,而是轻声细语如温水如棉絮般的抚慰呢?来自恩奇都的抚慰之举可不多见,王再怎么也该欣然接受才对。

悻然,这个王的脑子就是太清醒了。

又是另一个气息扑鼻而来,混合了森林的清香,雨水的潮湿。很容易的就把所有萎靡的味道给驱散开了,他们这些人不说性格,就连散发的气息都这样强势。这让青发的人恨不得将整瓶果酒都给倒在自己身上,事实是那也没有任何用处。后来的人走近了自己,在自己边上停了下来。

这个人相比吉尔伽美什,可算是清清爽爽,别说伤口,头发衣服都干干净净。不像是厮杀了三天三夜刚回来,更像是去洗了个露天温泉。青发的人把对方整个大量一边后才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突然就知道吉尔伽美什为什么整张脸都覆盖着一层阴霾了。

“你总该为王多着想一下。”他对对方说。

被搭话的那人没有立即做声,只是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游移了半响。

才回答:“去换件衣服吧。”

“恩奇都———————!”猛然就回荡在了外廊的吼声,来自他们口中的王。

“先走了。”没有再多语,后来的人也朝着和王同样的方向离开了。

对,吉尔伽美什的脑子清醒的很,

什么来自恩奇都的抚慰,自嘲而已。

终究,自己只是和这个名为“恩奇都”的人长着同一张好看的脸罢了。

I. [呼唤之声回响荒原]

金古将酒壶用一根绳子绑着,他甩着那根绳子,小酒壶跟着在空中打转。他的步伐快不起来,每走一步就会被脚下的细沙陷下去一些,金古的胸口已经有些闷了,跟着心脏逐渐加快的跳动,他大口的喘息,沙漠表层空气不断地涌入口中,这并没有让他好受多少。

空气被骄阳炙烤的无比干燥,细微的沙尘攀附在他的鼻腔,舌苔与上颚几乎能摩挲出声响。这些叫嚣着饥渴的声响在他自身体内被无线的放大,随之涌上来千翻的情绪,却又被一阵阵的热风压制着。

他开始对吉尔伽美什刮目相看了,毕竟在从前,他从来不觉得这位娇生惯养的王能适应这样恶劣的环境。看看这里几乎就要将空气烧灼起的热风,它们带走了流转在鼻下可怜的一点氧气,角蝰在沙层中蠕动,他们的速度如此的快,腹下分泌出的粘液像是无限的。生物总得为了生存而进化出一些优势,金古一点儿也不羡慕。

他只是继续机械地前行,毕竟他必须在天黑前追上吉尔伽美什。

他为什么不能拥有天之锁呢,这样就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的把那位令人厌恶的王给捆回来。或者他如果可以打开巴比伦之门,现在就要穿过去,然后把他的金发狠狠的抓起来,拿起手里的酒壶就往对方的头上砸,他可磨不了三天三夜,他只能在有限的消耗里把对方揍到血肉模糊的程度。

金古无数次的梦见这样的场景,每当清醒时又对无法将其变为现实的自己深恶痛绝。

真好,当金古听希杜里焦急的跑到他这里告诉他——王独自一人前往冥界了。

他想,真好。

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立刻死了就好,恩奇都满足了他,现在吉尔伽美什要让他喜出望外。你想让我在这段时间暂时成为乌鲁克的王么?金古笑着问希杜里,即便对方露出了一副惊愕的眼神,他也没有收敛笑意。

吉尔伽美什不是说过他愿意与恩奇都共享王座么?他现在就想踩上那张华美无比的王座,去找死的是吉尔伽美什自己,人们只会赞美他愿意在此时成为新的指引者。

“去找他吧,”希杜里指着城外的某个方向:“你会去找他的,往那个方向。”

“我可找不到他。”

“你永远都能找到他。”

直到走出城门,金古才开始咒骂起自己的愚蠢,希杜里的那句话分明是对恩奇都说的。这里的人都是这么的令人恶心,总以为对着他的眼睛说话,另一个谁就能听见似的。于是他在城外的小摊上抓了一壶酒,他喜欢喝酒,乌鲁克的麦酒带有十分强烈的口感,从味蕾到胃里灼了一路,擅长把人的魂从各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给揪回来。这让他无数次的逃离了角蝰的毒液。

没喝完的酒已经被烈艳给蒸干了,一个空空的小酒壶被一根绳子牵着,被自己拎在手里耍玩。金属酒壶的重量越来越重了,从一开始装了酒都觉着轻便到现在就像手里拖着块石头。好吧,现在要死在沙漠里的可能是他了。眼前的空气像是被扭曲了,脑仁一阵阵的犯浑,止不住的干呕,胃里饿到抽搐。

——这乌鲁克的酒是除了名的烈,但他烈不过乌鲁克的王。

轻声细语的调子现在却像是有人在耳边吼着似的。

金古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在虹膜中央急剧缩小。

白阳艳不过他,酒也烈不过他,角蝰的毒液没有他的眼神更能渗透骨肉。所以蛇毒不过瞬时令人断气,他却可以折磨一个人一辈子。当王的背影首先被脑子认清而不是眼睛的时候,金古就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起来。颤抖中带着极端的兴奋,极端的愤懑。那抹即使是风沙也无法盖过其璀璨的金色彻底沦成了一根尖钉,划破了视线模糊的表层,把他的脑子捅了个对穿。

想要大吼一声,不是王,不是吉尔伽美什,而是这史上最为恶毒的辱骂之语。

锋利的钢刃划破了他的肩膀,接着是剑端,是枪剑。从空中扭成旋涡的空间中被掷出,穿透过从肩膀才溅出的血滴,最近的一把扎在他的鞋尖上。甚至都还来不及反应,自己就已经被围在了巨大的,由武器组成的牢笼中。

像是同时被烈艳直射,千杯的烈酒下肚,致毒啃噬着肉体。

他被那一双赤色的双眼注视着,

透过锋利的“牢笼”,真是熟悉的感觉,让金古好好想一想,似乎在斗兽场的时候,王也是这样看着那些待宰的野兽的。不可能是同情,是纯粹的,不添加其他任何杂绪的厌恶。那么现在的金古呢?是否也像是被那些注视着的野兽一般,以同样凶恶的眼神回敬?

“滚回去。”依旧是简单明了的意思,吉尔伽美什从来不屑于施舍更多的言语给他。

“喂喂,稍微,讲点理吧......我可是追了你一路。现在口干舌燥,就快要死掉了。”金古坐在沙地上,硬是在快要裂掉的脸上扯出了笑:“不可能原路返回了,会死在半路的。”

“那不是挺好的么?”吉尔伽美什的头更加扬起了一点,从金古的角度看,那像是个轻蔑的笑。

金古苦笑着吐了口气,他一点也不会被这样的眼神刺伤,这对于自己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或者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感受这些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肩上被划出的伤更是火辣辣的彰显着存在感。现在多思考一件事,多说一句话就是在消耗一寸的生命,而现在自己的生命线或许都剩不下三米。

恩奇都啊恩奇都,你到底是怎么和这种人相处下来的?没有感情的人果然活的自在许多么?那我就只能利用你了,我只是想保住这条命而已。充其量不过是在自己生命中犯下的无数个错上再叠一个。

金古的眼睛变了,变成了淡淡的蓝色,在荒凉的沙漠里,这是最为珍贵的色彩。

他柔下声来:“带上我一起吧,吉尔。”

即便只是一瞬,金古也绝对的捕捉到了对方眼里闪过的那丝温柔。尽管那丝温柔就像是急湍中的一根稻草飞快的就给随之涌上的震怒给冲走了,金古也必须要抓住它,恩奇都的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东西,但他总能挖掘出一点有用的。

“你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金古。”他的名字被王极具威压的声音重点的放大。

“你不会想让我死在这里的,对么?”

就像希杜里想要通过他的眼睛对那个人说话一样,金古想要强迫吉尔伽美什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到那个真正所有人都想看到的存在。

——“原谅他。”

牢笼散了,化作了金色的星光点点,从他的四周散开。

吉尔伽美什转身就走,金古不知道是看到了对方脸上出现的什么神色,从而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他颤颤巍巍的从沙地上起身,接住从巴比伦之门中掉落的一袋凉水。打开睡袋的盖子,几乎是疯了一般的把里面涌出的液体往自己的身体里灌,他捏紧了水袋,让那剩下的冰水带着刺激自己肌肤的冰凉淋下来,浇在金绿色的长发,整张脸,接着是白色的长衣。他大笑起来,在凉水的浇灌下一切显得愈发的疯癫,他想把这样的笑声刺进吉尔伽美什的耳中。

沙漠的夜晚是绝对的危险之地,早晚的温差过大,然而沙层的深处所吸收的热气还在腾腾的往上冒。金古步履蹒跚的跟在吉尔伽美什身后,右臂的伤口被简单的麻布包裹,由于意识的虚弱,疼痛好似被无限的放大。他的脚皮绝对已经脱落了,原本赤脚的习惯也被沙层的高温强迫着穿上了鞋子,脚下绽开的伤口与渗进去的粗砂相摩擦。

金古仰起头来,他离吉尔伽美什还是太远了,王对于其极端的厌恶使得两人之间隔着过百米的距离。金古哆嗦着搓搓双肩,哭笑不得,是的,他并非是什么可以用来取暖的火把,对于同行的同伴来说没有任何的价值,即便是作为相互依偎的工具,他也只是个汲取而不会返还的人。

“喂——————!”不过,金古还是大喊道:“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没有回答,对方绝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情况就更加的清楚了,对于吉尔伽美什而言,依旧没有什么同行的伙伴,而自己被他完全的放任不管,他想要自己自生自灭。脑袋清醒无比的王没有从金古的眼睛里看到任何其他的人。但金古总算还是抓住了那根稻草,抓住了他就不会轻易放开。于是金古开始使起浑身解数的跑起来,朝那抹金色。

幸运的是,他太擅长做这件事。在无数个地点,无数个场景,无数个画面中,他追逐过无数次同样的金色。那时没有恶劣的环境,他的左肩没有伤痛,脚底没有针扎般的折磨,那是在华美的宫殿,这世上最为繁华的乌鲁克城。所以吉尔伽美什会作出回应,会停下脚步回头,然后拽走自己身边的另一个影子。

他永远都是那个被留下的人。

这让他必须全力的追赶,比谁都要拼命的跑起来,甚至是豁出命的靠近,靠近。

月光是致命的,她将蓝色的光扭曲后投下,落在沙漠的上周催成了极寒的风。蓝色的光影微波般在空气中扭动,宛若被缩慢了上千倍的雨水,不留任何空隙的洒在人的肌肤上。凉风拂过吉尔伽美什的金丝,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锋利的轮廓镀上了盈盈的浮光,蓝在其赤红的虹膜面晕染开来,月光将它的欲望毫不遮掩的表示出来,金古却只能再一次的为此收紧心脏。未免有些不公平,但这世上确实正存在着令月光都为之倾倒的人。

但是他远远没有意识到沙漠的危险,直到自己的胳膊猛然的被强大的力道给拽住,他的脚步在反应前就被带起。这太过于出乎意料,乃至金古完全忽视了这股粗暴的力量给自己浑身上到下的伤口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影响

——他竟然被吉尔伽美什亲手拽着跑,他的速度非常的快,快到好像百日百里的路途根本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影响;快到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办法看清四周的景象。

金古像个人偶一样被吉尔伽美什毫不温柔的丢进了一个沙漠的低洼,巴比伦之门的光芒在自己的上空展开,突如其来的光线对于他的眼睛有强烈的攻击性。硕大的武器从旋涡中射出,仅仅是瞬息之间就组成了坚实的壁垒。直到壁垒外的巨响冲进金古的耳朵,他才终于明白,他们遭遇了沙漠风暴。

“呃啊!”不顾金古的反对,吉尔伽美什直接用手把他的脑袋摁进了沙子里。

吉尔伽美什是用半个身体护着对方的姿势使两人匍匐在地。具有绝对攻击力的沙尘暴正从两人壁垒的上空冲过,风暴摔打在武器锋利的金属表面从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沙层炙热与寒冷的两重温度同时的覆在了金古的脸上,他甚至透不过起来,即便是再细弱的呼吸都能吸进无数的沙粒。沙尘暴是沙漠中最为暴戾的狩猎者,在他的袭击下绝对不容许留存任何的活口。

但是,即便是身体已然千疮百孔,

此时的金古,却在疯狂的感受着现在正压在自己身上的着层重量。

太珍贵了,太珍贵了,实在是过于珍贵,到令人恐惧的地步了。他要拼命的维持清醒,现在他想要再一次的用烈酒把自己体内整个灌溉一遍,用那堪比火灼的炽热来感受此刻的现实。所有的距离荡然无存,吉尔伽美什裸露的肌肤紧密的贴合在他的左半身。这对于金古来说像是什么呢,就像是致命的角蝰毒液已经使他的半身腐烂,这比高浓度的酒精带来的灼烧感更加令人痛苦,痛苦,却又是极乐。

金古开始挣扎,每一次的挣扎只会带来对方更加暴躁的压制,这正是他想要的。完全遗忘了现在自己的处境,浑身的伤痛,他竟开始偷笑。

“你在笑什么?”

清澈的蓝色是金古睁开眼时所看见的,恩奇都的眼睛中永远流动着一股特殊的魔力,他们是韵动着的,如流水般的绕着瞳孔。金古的眼中就没有这样的特色,基于最初它们被赋予了不同的属性。金古坐在雪中,因为尚未年幼身形较小的缘故,他几乎半个人都陷了下去。

恩奇都慢慢走回溪流边,将手伸入水中,金古总喜欢跟在恩奇都身边看他做这些事。看着暖流的魔力流动从恩奇都的指间缓缓的流露出,与溪水融为一体。于是水又一次欢畅的流动起来,融化的薄冰浮在水面上,不时就被一同冲向了下流。杉树林深冬的雪可以达到正常人膝盖的厚度,这溪水就如同森林的血脉,将温度传递到每个角落。

“真是厉害啊。”金古发出清脆的少年音,眼神里对恩奇都满是钦佩:“拥有这么强大的魔力,而且完全不怕冷的样子.....”

恩奇都起身,整理好衣裳,和金古一样他也不过八岁的外貌。但是眼神中却没有丝毫属于孩童的稚气。对于金古的夸赞,更是没有什么反应,他捡起地上一个小箩筐的草药,在完成河流的工作后向下一个地点出发。金古勾起嘴角,他没有对对方冷淡的态度有任何的不满,反而是一副习惯且理解的样子。恩奇都从他身边的雪地走过,他也赶快起身拍怕衣服紧随其后。

“喂,小恩。”金古慢悠悠的走在恩奇都身后:“每天这样按部就班的工作.....不觉得无聊么?”

没有回应,金古叹了口气:“我想也是....”

“和我一起到城里去吧,乌鲁克城。”他再次尝试搭话。

“我又做不了你的工作,每天这样跟着你我都快疯了。”

“这次就体贴我一下吧....”

“喂,恩奇都.....”

“你有喜欢过谁么?”

终于,恩奇都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侧过脸看向金古。

金古笑着跑到他身边:“我好像找到了一个。”

恩奇都缓慢的眨了下眼,他的目光依旧有一种不容忽视的虚空感,声音也是木讷的:“你才八岁。”

“你傻啊,你怎么能用人类的标准衡量我们的八岁?我们维持八岁的身材不就是为了满足安努努那点喜好么?”

“...........你想做什么?”

“进城,去找他,然后就不回来了。”

恩奇都于是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我现在就准备出发了。”金古没再跟上去:“你就找安努努的宝石找一辈子吧,你知道她从来都是找到一个不见一个找到一个不见一个。”

“他是王哦——!”金古双手拢在嘴边对已经快要消失的恩奇都大喊:“他叫吉尔伽美什,我觉得你也会喜欢上他的————!”

音量震下了树枝上的积雪。

金古双手叉腰,一副无奈的样子:“虽然那对你大概很困难......”

或许他才是一直被娇生惯养的那一个,金古瘫坐在沙漠低洼的一处,靠着身后沙层的斜度。背后的皮层又辣又闷,但这绝对算是他从城中出发以来享受过的最好的待遇。他呆呆的坐着,像是四肢都已折断,比任何时候都显得颓废。此时,眼前正忙碌着的吉尔伽美什成为了他的鲜明对比。现在的金古不会再那么惊讶了,毕竟王身上还有太多的事他不曾知道。

他看到了吉尔伽美什手上的伤痕,新旧交错,有的已经结巴,有的却还在渗血。刚才他却用那样的手摁在自己的头上,阻止自己任性的挣扎。不敢深思,与其对比,先前的自己根本就是在无病呻吟。他早该想到,王之宝库中怎么可能一开始就有储备水。吉尔伽美什似乎非常熟悉在沙漠中掘井的步骤,他的动作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甚至不会思考,所有的工具都是一开始就准备好的。

“你的手不疼么,为什么不直接用王财轰一个?”金古问道。

吉尔伽美什依旧没有回答,仿佛他对于金古最大的恩惠便是忽视。

金古习以为常。

他过于优秀,过于优秀了。

早在决定踏上这条路时,他就已经放下了所有身为王的架子。吉尔伽美什有着这样的气魄,所有的东西都拿得起放得下。与半吊子的自己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王向来只会去着眼他当下想要得到的东西,从而生出常人所不能及的意志。

恩奇都从诞生开始就接下了安努努安排给他掌管森林的工作,每日起早贪黑按部就班;吉尔伽美什七岁即位成为乌鲁克的王,在不断的质疑与不断地自我证明中在世人心里留下了一个伟大的王的烙印。

这世上并非只有你在承受苦难,

比你努力的人会更加优秀,比你优秀的人会更加努力。

只有我在怨天尤人。

如果来追吉尔伽美什的是恩奇都,他至少不会只在城外的小摊上抓一壶麦酒。

金古擅长追逐王,却不擅长与其结伴同行。幸运的是对方也根本没有指望自己,他应该多花点时间与恩奇都谈谈,让他告诉自己如何才能与这位王正常的相处。

接着,他听到了水声,沙漠中的水比任何的宝石都要珍贵。起先它们只是以非常微弱的流势从深处往上冒,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就被沙层给吸收了去,接着是泛起了更加可观的水花,带着人耳可闻的汨汨声。地底的水好一会儿才摆脱了泥沙的杂质,吉尔伽美什将水袋取出,将这沙漠中的宝石给储存起来。

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其中几个满当的水袋砸到了金古的脑袋上。接着吉尔伽美什走到他边上,侧身朝他的方向盘腿坐下。这使得金古吓得整个人往后一缩,王并没有理睬他的惊恐,他一把拉过金古的手臂,三两下把袖子给卷上去,露出了其肩上狰狞的伤痕。没有麻布的隔绝,衣料与伤口分离时的撕裂感让金古倒吸一口凉气。

现在吉尔伽美什手中的力度完全没有一开始拉着自己躲避沙尘暴时的粗暴,他从巴比伦之门中拿出了一卷绷带,他的收藏里总会有些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事物。

细致的上好药后,他将绷带一圈圈的围在金古的肩上,金古静静的看着对方熟练的做着这些。他体会着这辈子从未体会过的来自这个人的温柔,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他一生中最为梦寐以求的东西。累积的渴望突然求得,他像是通体被烧灼着,这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承载的极限,就连维持正常意识都是一件超负荷的难题。

他的世界猛地就失真了,这让他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本不是一个阶级的两个任性妄为的单体引发了灾难,受伤害的总是处于弱势的一方。

下一刻,所有糟糕的感受就都被对方的一下拉扯给驱散。

“别动。”王不耐烦的发出命令,声线中透着毫无掩饰的烦躁,似乎金古再动一下他就会直接把她整个肩膀给削下来。

“王哟,看来你以前总是被那谁打的很惨吧。”金古不是不爱护生命,他只是需要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记得你半身的金甲都被打碎的那次么?脸上都是血。”

“你知道这世上因为话多而丢了命的杂种有多少么?”

“为什么要保护我?”他依依不休的问:“我以为你会顺其自然让我死在这里,那你耳根也清净了。和我有肢体接触,你会为此后悔后半生的。”

——“原谅他。”

“嚯?意外的有自知之明。”吉尔伽美什勾起嘴角,突然抬头盯着他。

本根本不指望对方有更多回应的金古突然被一下给吓到了,反而不知接下来该作何反应。

但是这种失措还没有来得及持续多久,他便被自己猛然看到的东西给震住了,角蝰的牙印,明晃晃的在吉尔伽美什露出的半截胳膊上凿出了两个深孔,周围的肌肉甚至开始发紫甚至伴随有溃烂的迹象。嗡的一声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突然用比吉尔伽美什还要粗鲁的力道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反复确认,金古瞪大了双眼,惊恐表露无异。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松手。”吉尔伽美什神情毫无变化,像是根本不在乎,但金古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似的,于是吉尔伽美什再一次忍无可忍:“本王叫你松手。”

这次就像是触了电似的,金古立即缩回了手。吉尔伽美什起身,与其再一次的拉开了距离。金古想通了,他差点就忘了吉尔伽美什是个人神混血,根本就不会怕这种不起眼的生物。被咬或许只是一时大意,过一天所有的伤痕就会消失。他又一次的自作多情了,咒骂起自己的愚蠢,就算是他发现了又如何,自己不懂任何治疗的方法,唯一的价值就是在边上看中毒的人自己解决一切。

希杜里,你知道么,你说得对,我找到了他。但是我没法如你所愿的照顾他,反而成为了一个负担。你们这些人不该对我抱有任何幻想,结果只会是失望的。

如果这个时候说自己有点想哭,会被认为是没出息么?还是说因为自己确实太没出息了反而不会被在意。金古当然不会哭,只是突然的一股酸劲涌上心头,哽在喉道里,有很容易的就被克制下去了。

仔细看看那个曾经被自己认为是锦衣玉食受不起一点委屈的王吧,他早已经先一步离开玉座,告别了自己舒适的生活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他从没穿过这么粗糙的衣物,从来没有不在身上带一点首饰就出行,那些是御寒的兽皮,被不规整的切割后胡乱的穿戴。在沙漠中前行,对于他们两都是第一次,只是吉尔伽美什不断地在受伤与自我治疗中反复,吸取经验后继续前行。而金古如果没有被他发现现在尸体的肉都已经被秃鹫啄光。

他明明一直都在看着,

吉尔伽美什不是不怕受伤,不是不怕痛,他一直都在受伤,一直都在痛。而这都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金古笑他傻,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功夫才把那天吉尔伽美什流的一地的血擦干,如果不是自己拦着,恩奇都险些打碎他半边头盖骨。

他明明一直看着他们,心里想着靠近,实际却在回避,一边打着退堂鼓,一边嘲讽着仍在拼命的两个傻瓜。

他们花了整整三天才终于走出了沙漠,那一望无际的单调几乎让金古遗忘了其他的色彩,刚见到远处与森林的交界线时金古还以为又是第无数次的见到了海市蜃楼。不过,距离玛述神山依旧还有很远的路程,天色渐晚,一旦夜晚来临森林就会变成危险之地,两人必须在光线彻底被吞没前找到合适的驻扎地。

吉尔伽美什与金古对森林地带的熟悉度远胜于沙漠,

尽管自从入了城金古确实没有在回过杉树林,但当跨入森林,双脚踩上带着湿气的柔软草丛时,他便像是回到了家。来到熟悉的地方,金古的自信突然就蹭蹭的往上涨,他突然就有了骨气。只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他就能够恢复到较好的状态。那样他就可以开始照顾吉尔伽美什,虽然这样的说法有些可笑,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通常是别人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但是情况看来远没有他设想的好。

进了森林后,吉尔伽美什就再也没有开过王之财宝。

“我们得捡柴火,虽然不一定要点,但是最好还是备一些,你放心,我知道怎么生火。”找到森林中的一片合适的空地不算是难事,他们备火主要用于防范,没有谁傻到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起火来引诱附件的野兽。

“你会搭小木屋么?”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金古听见吉尔伽美什这样问道。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过显然对方在等他回答。

“......我想对于现在的情况来说.....搭木屋有点勉强。”

“是么。”

好在木材对于森林不是什么珍稀资源,就算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要他们用手在地上一扒,还是能扒出不少。上天总算还是对他们有些眷恋,最近没有雨水,木材易燃。

“你睡,本王守夜。”

这句话听起来很诱人,

金古确实已经筋疲力尽,夜色来临后他的两边眼皮都在打架。四肢都跟灌了铅似的沉重,甚至开始发痒,根本不需要躺,坐着都能快速入睡。而好强心偏偏是个让人见鬼的东西,希杜里对自己的嘱咐在脑子里反复播放,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你不是来给王添麻烦的,你才是那个该照顾他的人。

金古也没力气与吉尔伽美什周旋,正寻思的周围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王快速入睡。

好吧,他不能那么做。

“不,你才是需要休息的那个。”

“那么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吉尔伽美什也不废话。

“好。”

在地上用树叶铺了块地方出来,金古倒在树叶上,困意顿时数百倍的放大。树林中细微的响声不算吵闹,却在不断的催生着人的倦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盖在身上,吉尔伽美什不让他再用魔力。没有了魔力供暖,金古躺在树叶堆里被冷风吹得一阵阵打颤。凉风轻轻掠过,半张床的树叶就没有了。不过,比起强烈的困意,这都不再重要。

吉尔伽美什背对着他,月光稀疏昏暗,可金古在闭上眼之前,还是看到了一些东西。他看到了他缓缓颔首,阖眼,耸耸肩。

他的王在怀念些什么。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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