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方技安,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中学老师,我今天要讲一个,我经常讲给学生听的故事,也是我人生中一个短暂的片段,我想透过它,谈一谈未来。
未来这种东西,说到底,和人的关系是很微妙的吧。
不计其数的人和物,构成相互作用的因素,干扰、引导着我们未来的走向。
可是仔细想想,未来这件事,说到底是一个人的事情吧,你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有资格对它负责的人,除你以外,不做他想。
这也是我最近才想通的。
我是方技安,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参加高考了。
学校放假了,所以我目前是在家里帮忙干活。
河南农村夏天很热,蝉鸣灌耳,日光直射,中午的我,一般是躺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那里有一张旧藤椅,旁边就是深水井,需要靠人力,用压水泵,一点点抽吸上来。
我经常是找来洗脚用的大木盆,打满一盆冰凉的地下水泡脚,脚浸在水里,心却是浸在英语单词里,从A到Z,随着藤椅轻轻摇晃,一遍遍的默背。
等到五六点,太阳快落山了,我会光着膀子,抓着一根碗口粗的水管,从十亩农田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给庄稼和菜苗浇水,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早上七点前,我还会浇一次水。
反正太阳出来了,我就不看书了,因为热,毕竟家里连电扇都没装,也因为心里内疚,就家里的条件而言,供我读书只能说是勉强,我好歹算是一个壮劳力,那就在白天,去做壮劳力该做的事。
对于我考大学这件事,爹娘也没什么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按爹的话说,那就是考上了就上,考不上拉倒,反正家里有地,饿不死勤快人。
我一般是晚上七八点开始复习,持续到早上开始浇地前,中间会睡觉,但至少会保持四个小时的高效率状态,就这样坚持了十几天,黑眼圈涨了一倍,食欲不振,总打哈欠。
一天吃午饭,番茄鸡蛋捞面,爹给我盛了满碗的鸡蛋,我正吸溜吸溜的吃,他突然说:“剩下的天数,专心复习吧,地里不缺你流那点汗,以后想起来现在,别叫自个儿后悔,说是少看了哪页书本。”
娘赶紧接着说:“这回考不上,下回再考,想考几回考几回,心里别沉重。”
爹把筷子一摔,连连呸了三声,对娘说:“就你会说晦气话!”
方家村里,跟我在一个学校读高三的,还有三个,但是和我一起准备高考的,只有一个叫方德福的,村里人都叫他小福。
另外两个人是方静怡和方阿虎。
方静怡家在村里开了小卖部,主业是买卖饲料的,生意做到了全县,县城中心有他们家一间很大的铺面,所以她爹总是住在县里,她娘又是个太温柔的性子,于是家里大小事情都归了她出面支张,她弟弟方小斌爱疯爱闹,可遇上她,就畏缩的跟老鼠遇见猫似得。
这个颇为彪悍的姑娘,隔三差五的就逃课,爹娘知道也不管,因为她逃课不是去捣蛋胡闹,而是回家看小卖部,顺便当方家肥料店的接线员,联络生意往来。
提到女儿,她爹总是笑的合不拢嘴,说家里以后就得靠闺女撑场面了。
说起来脸红,由于她的生理发育过快,同辈的男孩私底下都叫她大胸,我也随别人叫过。
方阿虎曾经当着方静怡的面,叫过她一次大胸,被方静怡举着菜刀撵了三四里。
你看的出吧,方阿虎是个小流氓,高二读了几天,就不再去学校,四处给人打零工,他爹娘念他能挣点小钱,吃喝玩乐,自给自足,就不再管他,结果就是他进了几趟派出所,通过几场斗殴成了十里八乡的小霸王,听说结拜兄弟多得很,也有不少后生叫他老大。
我一般是见他就躲,躲不掉就假装热情的打招呼,往往他也会很认真的回答我,大概如下:
“阿虎干嘛去啊!”
“榆钱村的小球毛打了咱村六儿,我收拾他们那群鳖孙去。”
“哦哦哦…那你去忙吧!”
“你去不去?算了算了,你好好读书,咱村就指望你跟小福能考个大学增光哩。”
“哪里哪里……”
“哪里个球,我走了,你别瞎逛了,好好复习去。”
“是是是……”
至于方德福,他是单亲,爹只有一只胳膊,早早的叫他别读书了,早点出去打工,或者做点小生意,尽快娶了媳妇,给家里续上香火。
可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骗他爹小学读完就不读了,接着就考上了初中,还是状元,发动校长村长给他爹施压,事后答应他爹初中读完就不读了,之后又考进了高中继续读,中学六年的学费,都是偷偷攒,不够就跟亲戚、跟村里人借,他爹觉得很丢人,成天对他骂骂咧咧的。
他也跟我家借过钱,两个月就还了,说是卖了一只羊。
我印象很深,他当时进屋和我爹说了会儿话,我爹转身要去拿钱,他说不急,先立借据,等签了字,按了手印,他才接过钱收好,临走给我爹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还钱的时候也是这样,后来我爹一下午都没说话,晚饭前说了句:真是个好娃儿啊,白给老东了(小福的爹)。
我当时是很嫉妒的,他对我而言,就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后来回忆他借钱的神情,心就软下来,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复杂表情,谦卑又带着傲气,诚恳,却混合着一种不可说破的辛酸。
在我看来,小福最神奇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他稳定在年级前五的成绩,从没有过发挥失常的情况;一个是他始终保持5.0的视力,这么多年在煤油灯下苦读,他竟然没有丝毫近视,这恐怕只能解释为,老天爷也不忍心让他再去四处筹措配眼镜的钱了吧。
现在想想,当时是真的条件不好,县级的高中,居然没有钱修建一个几百人的宿舍。
上学期间,我每天早上六点就得起床,骑一小时自行车去县高,上早自习,路上我会大声的背书和公式,少年的刺耳声音,突兀的扰乱薄雾的清晨,响彻经过的田野。
有天,我刚慷慨激昂的吼出一声“马关!”,身旁的泥巴路上就突然传来回话“奇耻大辱!”我一扭头,是一个挑粪的大叔,他说我每天骂,连他都记住了。
这是我上学路上会背到的一段知识:“马关,奇耻大辱,割辽东,卖台湾,丢了澎湖,增开四埠,倒欠两亿,小日本,X你娘,3137和45,抗战八年,总有一天,血债血偿!”
我那会儿还是愤青,类似的顺口溜也编了许多,方便记忆。
而小福是五点出发,比所有人都多上一个小时的早自习,一般我骑进车棚的时候,他大声背诵的声音就已经渐渐弱下去,他会掏出自己粘贴的母题习题册,开始安静的解题,直到早自习结束。
在最后的那十几天里,我没日没夜的背书做题,把所有资料上的错题,都重新做过,半夜被蚊子咬醒,就爬起来冲个冷水澡,还清醒不了,就出去四处走走散心,有时能看见小福家还亮着灯,刺激的我立刻跑回家,精神抖擞的发奋复习。
他一直都不是合群的人,或许是因为我们太幼稚,他的早熟让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命运,所以他找到了,唯一改变这荒凉命运的,最稳妥的方法,那就是读书,上学,一直读下去,靠着自己的力量,直到他再也不用向人低头,可以自由的,去享受他想要的生命。
另外两人,他们心中完全没有要高考的想法,在院子里还是常能听到方静怡和长辈们嬉笑聊天的声音,像是大观园里八面玲珑,未见其人,先闻其笑的王熙凤。
方阿虎一如既往的在自己构建出的江湖里,整日游走,用义气和戾气填补内心巨大的空虚。
那一天一步步的逼近,我心中的恐惧慌张却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软弱的镇定。
我认命了,因为能做的我都做了,我不会再害怕几张试卷,我相信我脑中的知识不会背叛我,我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了自己。
由于县里没有设考点,我们全校参加高考的高三学生,要提前一天赶到市里看考点,县政府包下了市里的一家小宾馆给我们住,又在车站租了三辆大巴,负责把我们送到小宾馆,放假前的动员大会说过这事。
我以为还是在校门口集合上车,一大早就到了学校,结果门卫告诉我,上星期就改了通知,是下午一点在车站集合,我借了电话告诉爹娘,他们说叫我别来回跑了,安心在学校等着,时间差不多了,直接从学校出发去车站。
我跟门卫打了招呼,把车子停在车棚,在操场逛了一圈,遇见了几个打乒乓球的小孩,最后找了个背风的楼道看了会儿古文注释,不知不觉就靠着墙睡着了。
然后,我就睡到了十二点。
门卫想起来有我这么个人,用扩音喇叭把我吵醒了。
我看了眼手表,心说还好还好,背上书包,却看到车棚里的自行车不见了。
我头嗡的炸了,门卫说他没有交通工具,我跑出学校,时值正午,烈日炎炎,校门口空无一人,我等了几分钟,连个行人都没有,我沮丧的打了自己一耳光,拽紧书包,沿着柏油马路,开始向着车站的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哭,所有的压力都在奔跑中释放出来,等我跑进车站,已经一点过半了。
发往市里的大巴,一共三辆,全部开走了,我一边安慰自己:幸好明天才是高考,我太幸运了,我只要想办法到市里就行了,快想办法!快啊!你个蠢货!
我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高一低,蹲在旁边的百货批发楼门口,大口大口的咬冰棍,我抹掉睫毛上的泪珠,跑了过去,方静怡看到我,被吓了一跳:“你没在车上啊!”
“出了点…意外。”我浑身是汗,散发着酸味的蒸汽:“你也没上车?”
“我不考了,没意思,浪费我时间。”她站起来,抖了抖碎花连衣裙:“你还考不考?”
“考!”我脱口而出,伸长了脖子,满眼渴望,因为方静怡的样子太自信了,我相信她肯定有办法帮我。
方静怡嫌弃的看着我,揪起还在舔冰棍的方小斌,一前一后走进了批发市场。
两三分钟后,方静怡骑着一辆三轮车载着方小斌出来了。
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扶车把:“我来骑吧,太感谢你了,等我回来好好谢你!”
方静怡瞪我一眼,提高音调:“你骑走了人家明天怎么运货?”她抬抬肩膀,示意我上车:“再说就你那样儿,骑出一里怕是就不行了,腿都是抖的。”
我稍微冷静了,上了车,一边道谢一边揉抽筋的腿肚子。
方小斌从车座下面摸出两瓶常温矿泉水:“我姐让我买的,说你这会儿不敢喝凉的。”
方静怡的声音盖过来:“东西拿齐了吗?”
我战战兢兢拉开书包,仔细检查:“齐了齐了!”
“坐稳!”她使足力气,骑上了公路。
地理课上,老师说过,14点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方静怡骑了快三十分钟,连衣裙已经湿透了,她停在路边,摊着红肿的手掌上了车,用眼神制止了我,把方小斌推了下去:“你骑二十分钟,我歇歇,回去给你买那种破卡片玩。”
我低垂着眼睛,和她面对面坐着,不敢看她胸口,方小斌呼哧呼哧的在前面蹬三轮。
听完我自行车怎么丢的,她甩甩刘海上的汗,说我是个傻子,然后催促方小斌骑快点。
“姐啊!还没到二十分钟啊!”
“没呢,快了快了,你加油!”
就在他们轮换了两次的时候,方小斌远远看到远方的公路上停着一辆大巴车,方静怡站直远眺,高兴地蹦起来,立刻接替弟弟,风驰电掣的冲了上去。
果然是学校租的大巴。
我看了眼累到不想睁眼的方家姐弟,方静怡不耐烦的摆摆手,我忍住眼泪,跑上了启动引擎的大巴车,我疑惑的问老师,他们是怎么发现那么远的后面,有一辆小三轮,而且知道上面是我。
老师笑的合不拢嘴,指了指最后一排坐着的方德福:“小福非让我们停车,说你在后面,我们都不信,他说就停十分钟,不然他就不考了。”
我朝小福走过去,他已经给我腾出来靠窗的位置,我挤出笑容:“要不是你,我就麻烦了,你眼睛真好。”
他对我点点头,继续翻看手里的满分作文,作文,是他唯一的弱项。
前面的学生在大声喧哗着,我扭头,对着窗外,捂着嘴大哭起来。
两天后,考完了,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在考场附近买了那种方小斌喜欢的卡片,准备送给他。
出了考场,我跟小福一起吃了一顿牛肉面,他还是沉默寡言,并且拒绝了我的请客。
回村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跟小福分别后,我遇到了阿虎,他推着我的自行车,我涌起一股无名火,然后又觉得莫名其妙,是他先开口说的话:“车子给你找回来了,是隔壁初中的小鳖孙偷得,他们打完乒乓球,顺手撬锁,给骑走了,我已经收拾他们了。”
我接过车,他说我不用谢他,是方静怡分析出偷车贼的,他只是去把车弄回来而已
阿虎对我一笑:“考得好吧?”
我也对他笑:“尽力了,不后悔。”
四年后,考研的那个下午,天气也是热的人心里发慌,我摸着胸口,心脏跳呀跳,像是要爆炸。
我的思绪一瞬间,就回到了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
于是,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心里知道我考的上,一定。
到家,爹娘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但饭桌上丰盛的像是过年。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如愿上了一所本省的大学,小福的成绩却出奇的差,学校的老师强烈要求查分,他就是不签字,在家里呆了半年,就随表亲去浙江打工了,终于遂了他爹的愿。
唯一合理的答案。就是他故意落榜,在那个年代,我也想不到有什么方法,能替他解决开学时“巨额”的学费。
所有人后来的人生,都很神奇的顺理成章起来。
方静怡如今已经是女老板了,拉扯着不成器的方小斌,帮家里开了一家肥料厂,生意越来越红火。
方阿虎依然是游侠做派,混迹于赌场酒吧,大家都说他是老流氓,我知道他不是很坏的人,只是找不到自己的路而已。
方德福的消息很少了,每年探亲至多一次,他爹死的时候他回来办丧事,被人指着鼻子,骂他不孝子,我与他见了一面,还是很消瘦,但已经不再为钱发愁。
我站在讲台上,为人师表,经常自觉惭愧。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曾经有学生调侃我,我这个励志故事一点都不励志,而且很搞笑,因为里面有静怡,她还是大胸,有阿虎,但也有技安,小福也在,唯独缺少了最有趣的机器猫。
我说,在现实中,没人能在长大的时候,获得机器猫的帮助,我们得到别人的帮助,也并不会让我们成长,让我们成长的,是被帮助后的感受,或感激,或羞耻、或亢奋,我们总能学到点什么,那才是成长的真正食粮。
我把故事写成文字后,我老婆作为第一个读者,抓耳挠腮想了好久,突然拿出手机,给我找来了一张电影海报,电影的名字叫《一条狗的使命》,“我就说你这题目似曾相识,你看多对称!”
我叹气,认真的跟她说:“我的未来里不能没有你。”
她说我肉麻,翻个身继续玩手机去了。
我想,在每个人的未来里,都一定是有许多人的,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未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认真对待自己的未来,这样也就间接的,认真对待了我们未来里那些重要的人。
你可能觉得我这段感慨跟故事一点关系都没有。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我只是想讲故事,想发牢骚而已,而你,也已经看完了我这个油腻中年人的,关于未来的全部牢骚。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