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余跑来天津找我喝酒,我们约在河东万达的老船吧。两个不胜酒力的人烧烤还没动几串,前前后后就已经点了三四炮酒,颇有要一醉方休的意思。
陆余算我半个发小,又算半个哥哥,因为他足足大了我五岁。我在和他同一所小学读一年级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小升初考试的战场。但他竟和我这个低年级的黄毛丫头打成了一片。
我们两家挨着住,他妈在我妈开的棋牌室打了十来年的麻将,我和他又一起玩了十几年的游戏,从打弹珠到英雄联盟,革命友谊在各种游戏里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直到今天已经延续了十五六年,一整个青春的长度。
身边的朋友都以为我们是一对恩爱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还有人觉得他该去德国骨科,但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因为在小学和初中时代,腐文化忽然间的大行其道,导致他发现了自己的性取向,他发现自己对于女生口中的那些耽美很感兴趣。拿来一看,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也总算搞清楚了为什么,对班上那个小麦色肌肤的体委,有着过分的“兄弟之情”,每天忍不住要给他带早饭,看见别人和他勾肩搭背去打球都会很生气。
不同于近几年遍地出柜的文化,在那个时候,发现自己有着跟常人不同的性取向,是一件艰难又紧张刺激的事,就像背着父母抽的第一支烟一样。
我不知道他怀着多大的决心才向我坦白,但作为一个当时混迹晋江的小腐女,我愉快地接受了这件事,我们共同保守着这个小秘密,我还曾经以他为原型,在晋江上发了一部酸溜溜的耽美文,讲述了一个文弱小男生暗恋一个肌肉体育生的凄美爱情故事。
2/
和陆余的相处经常让我们忘记,我们之间隔了五岁。
他在无锡念大学的时候,我还在念初中,但我常缠着我爸开车带我去看他。每次去看他,就必定要买上一后备箱的零食,整箱的牛奶啊,各种口味的薯片啊。搞得他舍友一度以为,我们是亲生兄妹。
他虽然不稀罕这些零食,但见我们来,倒也很开心,因为他的爸妈从来不会来看望他。
陆余是他妈的私生子,他妈当年和一个有妇之夫生下了他,本以为能靠孩子拴住男人的心,没想到这个男人是入赘在老婆家的,经济上依赖老婆,没有办法离婚。
听我妈说,那时陆余还是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有一回那男人的老婆,带着一帮亲戚,来到陆余家门口大吵大闹,疯了似的拍门,把左右邻居都引了出来,带着哭腔,淋漓尽致地控诉着陆妈的所作所为,大家这才知晓了陆家的风流韵事。
后来,男人带着老婆孩子搬走了,连电话号码都换了,陆妈再也没能找到那个男人。
所幸陆妈还年轻,有几分姿色,前前后后也找了几个男朋友,可左右也没有让她顺眼的。陆妈因此成为了周边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中心。
她却反而乐此不疲,享受着被瞩目的感觉,甚至还喜欢吊人胃口,制造一些舆论,手段类似如今的营销号。但陆余时常说,他恨透了那些传言,恨透了那些人。
怪不得总有人说,陆妈生了一个难得的好儿子,陆余却有一个难得的不靠谱的妈。
再后来,陆妈在我妈的棋牌室里认识了一个姓赖的男人,离过婚,孩子判给了前妻。人还不错,喜爱和人打趣玩闹,在棋牌室的外号叫癞团,方言里是癞蛤蟆的意思。
虽说落了这么一个绰号,但癞团本人却不猥琐,白白瘦瘦的,戴副金丝框的眼镜,外形儒雅,甚至有一些书生气。再加上癞团对我、陆余这群在棋牌室里上蹿下跳的小毛孩都不错,尤其是陆余,还送了他全套的游戏卡牌。
陆妈觉得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就和他结了婚,癞团就成了陆余的继父。
3/
自打结婚后,陆妈非但没有收心,反而因为有人在家看孩子,更加潇洒了,在棋牌室里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游弋在各种牌局里,好不自在。
倒是癞团,自从婚后就减少了来打牌的频率,常常带小陆出去玩,或是独自在家陪小陆,旁人都惊讶这个男人对于继子的疼爱。
但是,那时年幼的我们心里藏着同一个惊天秘密。
——继父对陆余进行着长期的猥亵。
陆余常常面露难色地跑到我家来,吞吞吐吐地和我说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事。
因为癞团是我们喜爱的叔叔,我们很难把他和那些坏人联系在一起。
但是陆余说他经常感到害怕,每当妈妈一出门,继父就会把他叫到身边,借着要看看他有没有发育的名义,脱掉他的衣服,叫他坐在自己腿上,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或者抓着他的手抚摸自己,有时候甚至把他压在床上喘着粗气……
这样的行为一直持续到高中,陆余特地报了一所住宿制的学校,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后来禽兽继父见陆余日渐长大懂事了,也没敢再下过手。
我们那时不懂什么是“恋童癖”,但我们知道这一定是很不好的事,外加上癞团威胁陆余不准告诉妈妈,我们就一直没对家人说起过。
直到多年后,陆余因为和他父母出柜失败,才怒气冲冲地揭露了继父在他儿时的所作所为。但继父只是以“你肯定是年纪太小记错了”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就连他妈也不信他这番骇人听闻的说辞,指着鼻子骂他是个没脸皮的东西,心理变态,还要污蔑继父。
陆余说,有时候,对这个家,对他妈,真的很绝望。
4/
几年前,陆余刚大学毕业,他妈就急不可耐地给他介绍起对象,其中有一个姓阮的女孩,正巧是我同门的师姐,绰号叫软软。
软软是苏州本地人,又在本地的四星级高中当英语老师,典型的苏州姑娘,人很水灵俏皮,说起话来糯糯的,嘴又甜得像蜜糖。
陆余家几个长辈高兴得不得了,催着陆余去约会,去联络感情。
本以为这次他会像往常一样,在饭桌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给相亲对象洗脑说,这是个知识经济的时代,这是个男女自由平等的时代,然后劝人家姑娘去考研,或者去追逐自我,最后像现在的咪蒙一样,在女孩们耳边念咒语:不要急着结婚,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遇到实在搞不定的,他就干脆打电话叫我来捣乱,演一个有恋兄情节的妹妹。
结果这回,他躲躲闪闪、支支吾吾数月后居然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了。
我对此表示深深的质疑,因为就在前几天见面的时候,他还跟我高谈阔论着办公室的肌肉男同事。
但他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对软软真的有一点动心,他和软软在一起,心里总有一种从来没有的轻松感,软软爱笑,那种笑让他觉得很安心。
况且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好好谈过几个男朋友,可能他其实是有些双性恋倾向的直男,他也不太了解自己,但他想试一试。
我一想觉得也有道理,可能童年时禽兽继父的所作所为影响了他的潜意识,可能他原本应该是个直男,现在慢慢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况且软软师姐我也有所接触,是个很活泼的女生。我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她作为大四的学姐来迎接我们,一件雪纺的白色薄上衣,搭了一条牛仔裤,站在人群里带着笑容说话,很是青春。
软软那时有个同专业的男朋友,听说两人从大一就在一块儿了,后来软软考研去了南师大,转专业学了师范,男朋友则保研留在了本校化学系。
平日里我常常能和他在食堂、图书馆各处碰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看到他和一个面生的女生并肩同行,一起在图书馆自习,一起在食堂里共进晚餐。后来,就听说软软师姐分手了。为此,我们还在学校的论坛上匿名痛斥过这名渣男。
再后来,陆余奇迹般地和软软师姐走到了一起,我觉得可能是上天注定的,因为两个人的性格实在太互补了。
陆余是个闷葫芦,是个就连开黑打游戏,都能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人,而软软是一个开朗的话痨,和谁都能聊起来。在大学期间就是学生会的干部,操持着各大院级校级活动的主持工作,在各种社团负责人之间也是如鱼得水。回到母校高中当老师后,听说是学生心目里的女神。
我常调侃陆余说,有这样一个女朋友把他掰直,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5/
然而多年后的今天,陆余一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天津找我喝酒,打从收到他的短信开始,我的心里便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陆余还要再点酒,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开口问:“你是不是和软软姐姐闹矛盾了?”
“和平分手了呗。”陆余嬉皮笑脸的,像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
我霎时有点清醒,连连追问道:“难道她知道你以前的事了?还是你又谈男朋友了?你不是说自己是个直男吗?”
“如果我跟你说,分手不是我的原因,鸢二,你相信吗?”
陆余告诉我,就在两家已经商量起婚事的前夕,软软跟自己提了分手,因为她出轨了,出轨对象是大学时代的男朋友。
听陆余的说法是,那个渣男研究生毕业去了德国,把当时在学校那姑娘给甩了,刚一回国,就在上海找了份很好的工作,他的事业都尘埃落定了,就差身边有个人了,于是按照就近原则,回来找软软。
神奇的是,他们俩倒是不计前嫌,恩恩爱爱地复合了。
陆余和软软在一起快四年,软软出轨了整整一年。
陆余说,原来软软说在家给学生补课呢,让他别来,实际上是和那个男人在家里苟且;原来软软说去上海的学校调研学习,实际上是去徐家汇等那个男人下班去约会……
软软说,早就知道陆余以前的事情,就是怕刺激到陆余,怕彻底伤他的心,才迟迟没有提分手。
陆余说,软软最后能坦诚地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他很惊讶,也很感谢,这些年的恋爱总算是没白谈。但伤害是一定的,他说或许很快就能恢复,又或许自己再也没有爱人的能力了。
6/
后来,我找软软聊了一回。
软软叹了很多气,她承认自己出轨不对,但是恋爱四年,在陆余身上很少找到爱的感觉,总是淡淡的。没有一句情话,只有饮食男女的互相慰藉,陆余甚至没有和她有过一点肌肤之亲。
陆余的性取向究竟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陆余在她面前不善表达,可软软不在的时候,陆余三句话里,两句都是软软。
有一天在微博上看到一句话,说是好男友的标准是,看到好吃的,第一想法总是:下次一定要带女朋友来吃,我立刻就想到陆余。
我在朋友圈一旦发了什么美食,陆余总会私聊问我地址,说是要带软软去吃,或者直接让我从天津寄苏州来,他不仅承包邮费还承包我的单身精神损失费。
陆余说,女孩都是比较敏感的,所以自从他们谈恋爱之后,陆余和我商量,咱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好姐妹了,现在有女朋友了,而且他也变直了,我们之间是要避嫌的。
所以我们再也没手挽手逛过街,更没在一张床上呼呼大睡了。我非常配合,软软对我也一直很放心,把我当做自家的妹妹。
前几个月,陆余在微信上找我说,站在直男的立场太多年,不知道女生究竟比较喜欢什么颜色的口红。我还给他细致科普了不同色号的特点,最后他居然直接一口气预定下了MAC的全套,两万块钱,差点没把我气死。
陆余从来不在朋友圈发情话,但是他出差在外,到过的每一家有留言墙的咖啡馆,都有他留下的对软软的话。
陆余在英雄联盟里的昵称叫软软大宝贝,因为这个名字,常常被敌方在公屏打字嘲笑,很是杀我方的士气。我们批评他好多回,他就是不愿意把名字改掉。
……
而这些事,软软都没有注意到,软软说,也许是带着对他过去的事情的偏见,也许是陆余一向的疏离感,她对他永远缺乏安全感。
听完我的话,软软有些发愣,但旋即又恢复了明朗的笑,说:“你陆余哥哥,真的是很好的人,替我谢谢他。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生活,本来想,要不就和他把婚结了吧,但是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虽然现在这样,对他会造成伤害。但如果把这些隐瞒,带进婚姻里,那才是最大的伤害。如果他能找到新的女朋友就最好,如果又爱上了男人,那我也支持他、祝福他。”
“不过,如果可以,那套口红我要买下,虽然分手了,但是那套口红真的很难订到啊!”
这就是软软,坦诚直白到让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所以他们分手后依然做着朋友。软软的男朋友也并没有介意他们的关系,因为陆余不顾父母的反对,向身边所有亲朋好友出柜了。
7/
陆余彻底放飞自我后,赶紧追随着现在基圈的脚步,注册了Aloha、Blued,朋友圈的照片开始变成白袜、大毛腿,逢年过节还非要拉我去北京的DES,上海的ICON,在让人头昏脑涨的舞池里做两只一尘不染的野鸡。
陆余的长相本来就很合gay的审美,再加上他又剃了一个干净的圆寸,到处都是找他搭讪的人。
陆余不再是只闷葫芦了,他变成了一只骚葫芦。
他辞掉了在苏州的工作,直奔天津来,也不知是投靠我,还是来让我投靠的。他用本来准备结婚的资金,外加工作多年的积蓄,在天津开了家儿童摄影工作室,生意还算不错,在南开区小有名气。
除了小孩,平时也会有一些成人来拍写真,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十八线的男模和他眉来眼去。
每当有某个国家或地区开放同性婚姻的新闻,我就会兴冲冲地发给他看,但往往他都会不咸不淡地回复几句,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些事情。
和我约在滨江道喝个咖啡,他的微信提示音就没有停过,仔细一看是各色人物。
“天了噜男神也在天津吗?我在和平大悦城呢,我去找你?”
“那你到底是0还是1嘛。”
“……”
我问过他,打算什么时候安定下来,从这些莺莺燕燕里找一个对象好好过日子。
陆余摇摇头,说他不喜欢圈子里的人,浮躁、肤浅,不敢也不值得认真对待。
我又问他,要不再找个女生培养培养感情,陆余又摇摇头,说他对女生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他不想害人。我最后问他,那你想怎么样嘛。
“在苏州买套房子,让我妈和老东西住过去。在天津给你铺点路,免得你博士毕不了业,化学这专业太坑人,你毕业在我这儿好歹还能混口饭吃。”
“我是说,你自己要怎么办。”
“活着。”
作者 | 于悦
「我们是真实故事计划,每天一个从生命里拿出来的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