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达孝心,我将从小视我为己出的姨娘从乡下接到城里的家小住。
姨娘70多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只是早年为了养育众多儿女,四处奔波落下了风湿的毛病,略显腿脚不大利索。
我一有时间便带着她去茶楼听戏;去商场购物;去广场跳舞;做她最爱吃的炖杂鱼……
尽管姨娘对我的孝行逢人便夸,感怀于心,但我仍从她绽放的笑脸,幸福的笑声中捕捉到了尾音里的一丝轻叹……是我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吗?
姨娘连连摆手说:“闺女,你像亲闺女一样待我好,只是……只是我还是想住我那院房……
我恍然大悟,姨娘是想家了。
在我看来早年姨娘所在的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为了儿女吃饱肚子她紧衣缩食;为了儿女上学娶亲她拼命劳作攒钱;如今儿女们都成家立业生活小康, 她该像摘取劳动果实一样享受一下儿女们回馈给她的幸福生活了,可她仍旧享不了这福……仍旧忘不了那风雨同舟多年的院房。
在我记忆中姨娘家院里平房门墙上总挂着一大串红艳艳的干辣椒,这唯一的装饰物却让这几间朴素的民房燃起了生机。伴随着手掀门帘,帘脚扣击门槛的“啪嗒”声姨娘便站在了门前,一手拿菜一手拿腌鱼,笑盈盈的嗔怪说:“这晚的才回来,就等你来才下锅呢……”
那时候的姨娘是那么年轻,跟她一起走路时我得时不时的小跑几步才能跟得上她大而有力的步伐。如今在应接不暇的摩天购物商厦里,面对迂回上下滚动的电梯姨娘踯躇着,迟迟不肯抬脚,眼睛里流露出紧张不安和尴尬的神情。
大约她是忘不了院子里亲手插建的鸡栅栏吧。几只芦花老母鸡被她像宝贝一样精心喂养。在无数个清晨或傍晚当满怀希望的手伸进那温暖且混着鸡粪味儿的鸡窝时,总能摸到一枚带着母鸡体温的白壳鸡蛋。于是她满心欢喜的收起来,并小心翼翼的一遍遍数着蛋筐里的鸡蛋,计算着能换多少钱?够不够交学费?
大约她是忘不了栽种在墙根儿的香葱和芫荽吧。郁郁葱葱的芫荽间隔种着水气十足的细白青葱,诱惑着人不自觉的想去薅下几缕儿一品滋味,只是还未得逞便被姨娘湿漉漉的手迅速轻拍一下我这只作案未遂的手说:“屋里有洗干净的……”
我就着烙饼嚼着清甜微辛的香葱,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觉得这葱不是姨娘手中的瓢水灌溉出来的,像是姨娘的汗水滋润长成的,因为这葱里有姨娘身上的味道……
大约她是忘不了攀附在窗台下红砖墙缝上的蔷薇和月季吧。年轻寡居的姨娘不就是那一朵朵含满泪珠的蔷薇吗?它无可奈何的艰难行走在岁月的墙壁上任由风吹雨淋,春去秋来,乱红满地……
姨娘不懂落花残月的悲哀,因为她从不畏惧风霜,就像每年如期育蕾的蔷薇月季一样,她呈现给儿女们的永远都是热烈的绽放,幽幽的香气是她对儿女的牵挂;绚丽的色彩是她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或终是她忘不了那只孤独卧坐在门廊下痴痴等她回家的老黄狗吧。就像诗中所展现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一样温馨,不知道有多少个漫漫长夜,姨娘在灯下缝缝补补飞针走线的时候,老黄狗就静默的蜷伏在她的脚边,彼此依偎着,彼此温暖着……
如今一切优越的物质条件都无法取代姨娘心中的院房,我一厢情愿的所谓“孝心”却让她老人家陷入了难以言说的纠结和苦闷之中。
我感到深深的自责又无比惋惜,惋惜在这个不缺山珍海味珍馐佳肴的舌尖时代,姨娘却不能大快朵颐的品尝世间美味了;惋惜在这广厦千万间的大都市躺在软床锦被上的姨娘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她的记忆,她的青春,她的磨难,她的坚韧……所有的酸甜苦辣全部都融进了这院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离开了院房她就如同灵魂出窍,人在这里,心却早已飞回了魂牵梦系的院房。
无奈,我还是将姨娘送回院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