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宁市的冬天格外的冷,海乡的更冷,因为海乡的海拔高。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冬天,语文老师要求我们买一本新华字典。当时大家都比较钟意的是一本十二块钱的红皮字典。同学们都陆陆续续的有了自己的字典,我心里也不愿意落后于别人。所以很快我就找到父亲,准备要钱了。
那天中午我准备上学,看见父亲在我们家租出去的小屋前面跟他的朋友聊天。租出去的小屋是一间旧屋,以前我们家用这间小屋开了个小卖部,后来小卖部生意不好就不开了。只好租出去收租费。现在,租那间小屋的是一位烤馕的师傅。师傅是个好人,每月初我都会看到他拿着一百块租金交给父亲。父亲站在馕坑前面,脸被馕坑的温度搞得通红。
我说能不能给我十二块,我想要买个字典。同时烤馕的师傅啪啪的把刚做好的馕往馕坑内壁用力撞,使馕粘住,好让高温烤熟馕。
父亲向我看了看,然后开始掏裤兜。我用期待的小眼神看着他。然而让我失望的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在口袋掏出个十二块。我含着眼泪去了学校。买字典的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整个小学时代我都不曾拥有过专属于自己的字典。当然,后来字典这些东西都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很明白小学时想买字典是攀比的心理在作祟,现在让我难过的是我依然记得父亲当时极其尴尬又有点可怜的脸庞。长大后我常常为此事感到抱歉。
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父亲正处于自己的低谷期,没有什么收入来源。支撑家的唯一收入来源也就是一个月一百的出租费。最要命的是,“穷”这个概念就在那个时候在我脑子里萌芽了,而且是在我完全没有发现的情况下。
母亲说那会儿她时常跑到家里比较隐蔽的地方哭,哭到心里比较舒服为止。后来父亲说他知道这事儿。
父亲三四年后又开始折腾起生活了。我们家境逐渐好起来了,可是我依然觉得自家像以前一样穷。
上初中,我在新华书店看上了一个词典,一看价格,九十八块。我吓了一跳,赶忙闪身。相反父亲把词典买给我了,为此我自责了好几周。真的不该带父亲到图书店。
高中在住宿学校。吃饭和住宿免费—因为是比较特殊的高中—每个月父亲还是会给一次生活费,大概是三百块。当时拿到手也是很不好意思。我脑子里常常会出现家里是不是快要支撑不了了,父亲是不是把一个月攒的全部的钱给我了这种奇特的想法。
我自卑的一面从那时开始表现出来了。我会用父亲给的三百块尽量买下有牌子的衣服或者鞋,使自己看起来有钱。然而没到晚上我会痛苦,我会不安。我明明知道自己无需为家里的一切担心,父亲不在是那个低谷期的他了。家里没有那么不堪,一切都很正常。
后来,我还听母亲说,父亲去大队交田地的灌水费时顺便帮一位交不起钱的可怜的单身母亲交了水费。我既感动又怀疑,家里真的有能力用金钱帮助别人吗?
馕坑前的那件事儿后,我没有向父亲要过钱。我问母亲要,即便母亲给我的钱是父亲给的。我依然忘不了父亲那无力而又深邃的眼神。
父亲在低谷期没有什么爱好,起码我这么认为的。他不喝酒、不抽烟,也没有什么别的坏习惯。母亲说当时父亲最坏的习惯就是不挣钱。
一个十月,我和母亲一起去摘棉花。母亲让我自己挣自己的学费。我是很愿意的。摘了一天的棉花,我摘了二十九公斤,母亲也摘了二十九公斤,可见母亲很不擅长摘棉花,摘得和小学生的儿子一样多。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田地,我看见很多很多深黄色的植物晒在最好的支架上。我问母亲那是什么。不等母亲回答,旁边的一位阿姨就抢着说那是你父亲抽的烟。我很不乐意,几乎喊着说我父亲不抽烟。阿姨听了后回我一句说你父亲是个好人。
上了高二,我才知道父亲是抽烟的,只不过我一直不知道而已,父亲的隐藏的功力可见一斑。我上了高二以后,他也就不避讳我了,在我面前抽烟变成了常态。对于这个我不太习惯。每当父亲在我面前拿起烟,准备抽时,我就走开。实在走不开时,我就看向别处。听母亲说,抽烟是父亲低谷期养成的习惯。
五年前父亲在工作的时候从屋顶摔倒了地上,从此有了腰病,干不了以前的工作了。父亲转型做起了养殖业。一开始没啥经验吃了一些亏。随着经验的积累,父亲抓到了些门道。而我不愿再看到父亲的低谷期。
至于我的自卑,那是很早以前的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