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五年前,一八年的暮秋,凄惨又辉煌。在病痛之外,隐藏着这个世界比太阳更灼人的东西,一颗颗逐渐成熟的人心。为了远离城市和人群去找寻迷茫的回应,去往远方,在绵绵天山的山谷中,我有幸见过一次这个世界上最华丽的星空,还有最虔诚的黎明。

    我带着骄比天高的人心,带着怜悯而非敬畏之心,带着行囊和最棒的朋友W来到山路的起点,胸膛被不可一世的冷焰填满,就如一个懦弱的人被生活无情地击垮,再去找一个威严但慈祥,能包容你胡闹然后一直哄你的角色撒泼,可以是父母也可以是祖父母但这都不重要,那是来自我欲望深处的梦想,和这不可一世背后空洞的灵魂。

    走入山中,我正式踏进这幻梦,任由关于我们的消息在远方散开,被远方的风传播到每一颗种子,流入每一条所经河流的源头,也无所顾忌地吹进各个角落。如果你想象到,山脚下,开阔的坡地晕满了野花的清香,湿地中,鹭鸟悠然飞舞,偶有嘶嘶啼鸣划破天际,森林边,猛禽盘旋上升,高耸地巢穴中有湿漉漉的幼雏跌落或悄然出世,或是在荒原,一望无际的荒原,风吹草低,有年轻地狼群在其中若隐若现,目光热切,一秒不离开羊群与鹿群,随着日出日落,四季更迭,亘古不息……我们,我就在那里,在一个自由而危险,没有耻辱的远方。

    我就在这路途上,伫望与冥想。

    秋天未尽,冬意渐深,山谷广阔,可称荒原。向前望去,是高耸的岩山,还有更高的飞鸟,崖边清晰可见它们的巢。

“看那里,有个小巢。”

W先看到了那里的巢穴,我站在崖下顺着她凝视的方向眺望,我只看到一个矮小的窟窿,我的内心不断渴望着有什么能出现就如渴望有什么东西能突然乍现以拯救我如巢一般稚嫩却血泪焦枯的心脏。直到一双锐利的眼睛出现,天空正飞着一只灰色的鹰,它把头探进巢穴,我一时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回家还是掠夺,巢穴里死一般的寂静也让这个疑问继续放大,直到鹰飞走了,仓皇挥翅带动了偷窥者们的脉搏。

“你愣神了。”她提醒我,“不过也确实神奇。”

“你是说,这些鸟建巢的技术高超?”

“不不,是生命。”

“生命的神奇?”

“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飞出去,翱翔或摔落,或者被吃掉,它们就好像欲望,这种欲望主导了这个群体而不是其中的哪个个体,这欲望也可称为本能,或是梦想。”

“什么意思?”

“你不能去哪只确定的鸟那里去了解鸟的欲望,不论是鹰还是什么别的鸟,每一只你都不知道它到底是要掠夺还是回家,它到底是要去向何方,就像我们的细胞,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组成了一个充满欲望的灵魂。”

不息的虫鸣浩瀚无边,葵花转动着花盘追随太阳,此刻已是晌午,是万物工作也是万物怠惰的时刻,巢穴里好像有了些动静。

“亲爱的我还是不太明白你要说什么。”

“我这么问吧,你的欲望,你知道你的欲望都有哪些吗?”或者说:

“你有多少欲望?”

“就如能淹没一切的深山。”

“那你有多少梦想?”

“……”

“你看吧,没差。”

“可这和你刚刚说的有什么关系?”

“你生来的欲望,好的不好的,那是生命作为整体的灵魂,不要单拎出来去说,亲爱的你要知道,鸟儿在树上还是山上产卵,在秋天还是在春天那都无所谓,它们一只只乘风飞去或是虔诚赴死那都是整个鸟群的欲望,或者说梦想,所以它们并不孤单。”

“你是说,我并不孤单?”

“你不是说你很孤单吗?”

“我想,那是孤独,或许这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不一样,正因那是孤独。”

她的目光又停留在一处,缓缓移动,我看到成百上千的蚂蚁,蜜蜂,昆虫们各个齐聚,浩浩荡荡绵延数十米,忙碌中看出,它们正在迁徙。

“正因那是孤独,所以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

有条不紊地跟着族群,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抱紧自己的东西日夜兼程。”

夕阳荡漾起灿烂的血色,第一天的路程将近,我们的影子越来越长,融没于潺潺溪流。那些蜜蜂和蚂蚁依然前行着,向着一个方向,各司其职,鸟巢中展露了一抹新生的气息,同样也有颤抖的死亡,神圣正此刻显现。

“你说它们的不死不灭,声声不息难道是因为他们如履薄冰处心积虑,用理智成就的吗?那必然不可能,成就生命的一定是本能,是天赋的欲望,是个体的欲望更是群体延续的灵魂。”

“我孤独,却不孤单。”

“你在这个群体里,成为构成一个族群,整个生命的灵魂与欲望中的一个细胞。所以你并不孤单。”

鸟巢中的身影终于显现,那是一只白色的幼鸟,它活了下来。尽管天色已暮但仍雪白闪亮,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慢下来了,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动翅膀,显得那么舒畅优雅,高贵纯洁,此刻没有声音,听不到拍打空气的声音,更听不到它的啼鸣,穿过云穿过风,穿过太阳,飞向了远方。

“那孤独呢?”

“孤独,也许就是我们的灵魂正无声地穿云越雨,从前世飞往今生,再飞去遥远的来世,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从始至终是你的世界,是我们各自的世界,各自的最原始的洁白不染的羽毛。”

“那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

今夜的星空,没有特殊的语言,好像一种祈祷的仪式,我对自然有了崇拜,对原始的崇拜,对欲望的崇拜。那一夜我与W聊到很晚才入睡,山里下了雨,空气结成云海,近在咫尺,如白花巨浪一样,呼啸然后死去,留下温润而茂密的山林。

我做了一整夜的梦,狂风呼啸,相互厮杀的种群,暴戾无情的天气,每一个裸露在野外无家可归无路可走的原始的生命们,幽深而恐惧的眼神里没有历史,只安魂守命,听凭上苍,跟随神秘而没有孤独,生和死而已,本能的欲望。

当然,这个梦中不存在人类。

我们启程,看到的是漫天的白雾,山行依旧枕寒流,不同的是,这里下了雪,看起来今夜凌晨时就已经开始,我们走出毡房与哈萨克族的朋友道别,往远处望去,是山羊群,数量并不多,它们正在攀岩陡峭的悬崖。其中有一只为帮助小羊不幸跌落万丈深渊,我双眼猛地闭上,不愿见此情景。

它们仍然向上,双腿颤颤巍巍,却看起来十分轻松。

“听说,它们生下来就会攀岩。”W她这样说到。

我虽觉得没那么玄乎,但不可否认这确实是天生的,是天赋的欲望,作为一个族群生存下去必要的本能。

于是我点点头。

再往前走,那里是一道冰川,在山峰的中央,一支鹿群正在迁徙,他们应该是要前往夏日的栖息地,就要跨越这宽阔的冰河,巨大的冰块在激流中涌进,漂浮旋转,碰撞的轰鸣声爆裂,响彻整片荒原,在远山激起回声,其中有没有长角的小鹿一刻不停地乱跑,它们大多数都不断试探,踌躇不前。

我们跟过去,就在那观看最好的角度的山峰找到了几户人家,在那里租了毡房,点起了篝火,置身事外,目光继续追随。

太阳再一次改变它的角度,此刻已是正午,它们没有继续等下去,镇定下来一头接着一头跃进刺骨的冰河之中,浪花与浮冰没有一丝怜悯,它们眼神清澈不染凡尘,游泳的姿态看着很强劲,也很心焦,善良没有杂欲,无奈而又认命。

“你看那白冰碧浪之间,有的还很小。”我说。

“美丽的尸体在这之间飘散,写完了生命轮回的长诗。”

“你是悲叹还是赞美?”

“是悲叹,也是赞美。”

这让我想起我的祖父曾告诉我,他所见过的鹿群,那是在夏天的栖息地,那时的山上,还有隐匿深处的狼群。

“我爷爷说,荒原上的溪流,使它们徜徉自在,也拨响了欲望的琴弦。

  它们以其本能的欲望贪婪地咀嚼,疯狂地进食,终于雄鹿的犄角慢慢坚韧,雌鹿悄悄地注目观察,那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的指引。”

“它们以后也一样的,互相吸引,共同展示自己强大的魅力,放下威严,骄傲还有矜持,因为这里是没有羞耻的世界,是鹿群而非人类的世界,是没有孤独的世界。它们享受这样的仪式,感受天赐的真诚。”

“角斗,在它们的眼里是为了夺取,自豪地争斗,而不是杀戮,从没有过置同类于死地的记载,而在种群灵魂的欲望上来说,那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爷爷说,那角斗之声开天辟地。

而那时,狼群也必然谛听,识别荒原的草木风云,等待着属于它们的那一天。

“它们还在相继死去。”

“可它们的欲望,族群的未来嘲笑了任何胆怯。”

她拿出了引以为傲的长笛,伴随细雪与飘零的落叶,奏出生命的天籁之音,那声音并没有对生命的任何轻蔑,满是敬畏。

“亲爱的,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就如大提琴在此刻也不会奏出怨恨,因为这里是荒原,是生命初有欲望的源头。”

“吃饭吧。”

回去的路上我们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凝滞的空气与浮动的青光,还有怅然不知所往的落叶,如冬季的鹿群,迷茫的少年,泼泼洒洒纷飞自由,却凄艳异常。我们走进毡房,门帘很厚,声音大约也难从这里传出去,被沉重吸收,渗进我们的呼吸中去。

“你说,那些鹿最后完成交配以后会做什么,你的爷爷有没有告诉过你?”

“那就是狼的日子了。”

“狼的日子?”

“雄鹿会迅速衰老,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母鹿最后一次回首看望它,它视死如归,泰然自若,好像示意它们不用担心,最后以和解的目光拜托它往日的手下败将。

“它不回去了?”

“它回不去了。”

它要记得当年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牺牲的,现在轮到它了,狼群等了一整个夏天,一呼而起飞驰而下,漫山遍野此刻就是狼的日子,充斥又一个种群原始的豪情。

“它明白末日的降临,爷爷说,那头鹿坚定不移地向着鹿群远去的相反方向跑,它尝够了一名首领的骄傲。

“真是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

“人和人做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孤独,因为人类以眼还眼,我们扣动扳机的不是手指,是目光。”

“年老的鹿,羊,它们离开族群是孤单,人离开了族群反倒可能平安,然而无论人是否回归族类,都免不了的就是孤独,生活是孤独,爱情是孤独,消灭不了的。”

“你现在知道孤独的世界什么样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也是我们各自的世界。”

此刻没有穿越那条冰川的鹿的殷红的血已在河中洇开,鹰群盘旋上空,它们又来了,不过这次不是偷盗和掠夺,更多了一分死亡使者的意味,鸣叫犹如高唱圣经,迎接这些美丽的灵魂回去。

“正如老鹿坦然从命,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于我们的世界,

  叫喊着尊严,要清洗遥远的屈辱,一个孤独的世界。”

“这世界万物萧疏的季节,要比荒原的冬季来的更早,也更加漫长。”

白色的羽毛还握在我的手中,她再次吹起长笛,我们与今日的太阳一并壮烈牺牲,荒原成为荡然无存的灰烬,我们走回人山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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