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每年到清明节的时候,总想为父亲写点什么,在万家山,当我每次站在他的坟前,面对墓碑上的他,我仍不敢去直视他的眼晴,父子一场,到死都没能走近。

在父亲的的心目中,我是儿子中最不听话的那一个,在我还没成家之前,我母亲总在为我和父亲的关系伤着心,她总带着哀求的语气劝我:要听话啊,可我,偏偏不是听话的孩子。我对于父亲,是有太多的怨恨,我不知道,这种怨恨从何时何地开始,现实中的父亲,在世人的心目中,是一个被公认的一个有情有义,有胸怀有担当的人,也许,他把大多的爱给了别人,留给我的就所剩无几了。

在我父亲出生之前,陈家巷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小到只有两三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的屋场前,有一棵大枫树,这里,便是属于我们家族的“枫树下”。

我父亲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七岁的时候,就去到两里路外的舍背村,做了彭姓人家的长工,靠帮人放牛挣得温饱。我能想象,在料峭的春寒里衣着单薄,赤着双脚的父亲,牵着牛走在泥泞里的情景。

少年苦难的经历有时会影响人一生,甚至是子孙后代。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父亲已不再允许我有过多的清闲,他不关心我的学业,也不关心我的冷暖,他只关心我是不是学着像他一样勤快地做了事。似乎勤劳巳经深入了他的骨髓,他把勤劳当作做人的一个必备的品德,并用这个观念通过自己的身体力行来影响着枫树下的子孙。在以后的很多年,枫树下长大的孩子,都遵循了这一光荣正确的传统,成为了世俗中品行端正的好人。而我,在被塑造被影响的过程中,唯独对于勤劳,我却带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所以,我成为一个叛逆的,令父亲最讨厌的儿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待我年稍长一些,懒惰的性情尤甚,我从不主动去找事做,对安排给我的事也表现得马虎和潦草。因此,父亲对我的不满便日渐加重起来,他脸色阴沉,目光严厉,对我的行事态度,只有挑剔,从不赞许。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不知什么时候,也许四五岁,也许六七岁,在我十几岁时看到过的一张快要退色的照片上,我歪着身子站在两个哥哥的前面,神情凝重得有些木讷,那时候,我比他们都要矮一头,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记得有一天,回街上的父亲带着我的两个哥哥从后背山往场站那边走了,当我追到肖家的时候,看见他们巳经走上了跑道,正是盛夏,草地上开满了一片一片褐黄色的花,一些灯芯草茂盛地长在牛踩出的坑洼里,带着牛粪的热气在草地上升腾,跑道那边的山岗上,松林静默在明晃晃的日光里,一些云堆砌在天上一动也不动,父亲的车影在越来越远,最后隐没在跑道尽头那一片晃动的光影里。

那个时候,父亲的世界充满了未知的神秘,让我心生向往,我想去看一看的愿望因为一次次的不能如愿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我和父亲的疏离感也许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我常常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却从来不把心事告诉任何人。

父亲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或者说是缺失的,他只有休假的时候才回家,每次,他都会带回来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平均地分给我们每一个人,枫树下的孩子对于回家的父亲都充满着期待和喜悦,好象,爸爸是属于大家的。记忆中,有一段时间我的糖果已经攒下了二三十个,我舍不得吃,把它放在衣橱上的樟木箱子里,我想让获得的喜悦存放得更久一些。

在记忆中,父亲好像从来没有单独地关心过我,或是认真地和我交谈过,每次回来他总是很忙,忙着打扫家,打扫屋场,忙着菜地,那时候,我们属于真正的放养,七八上十个孩子,大人们都开工去了,照顾我们的只有祖母,我们不讲卫生,也没有玩具,屋场中的乱砖碎瓦成了我们不离手的玩物,用砖头去砸在阴暗处爬出来的癞蛤蟆,用瓦片在灰暗的照面墙上随意地凃鸦。或是用枫树上掉下来的枯枝,在地上画出大小不一的方格,集体做着跳房子的游戏。

枫树一年又一年发着新枝,太阳把枫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喜雀每天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叫,枫籽又会在萧瑟的秋风中被吹落在屋场上。

我们站在屋场上,一眼就看见静默在田野上的福城巷。福城巷有学校,那是我们要去读书的地方。我们开始一个个背着书包,经过井台,沿着石板路,一路走上高车桥,到福城小学读书去,弟弟妹妹们也一个个从摇桶里走出来,枫树下,有一阵的小孩子。

到十三岁,我读晏梁中学时,父亲和二叔商量好了要合做一栋屋。这个想法巳经很久了,小小年纪的我们也为此作着准备。我们会把在路旁发现的任何一块砖捡回家,会特意寻找散落在碎砖破瓦中的一块块长砖,学着别村的大人们,用一根铁钎,打探着有砖的地下。通常这是仅凭运气的事,在大人们没有发现的地方,我们却时有发现,有时候是一扇墙脚,有时候是一座墓,有些坟墓还很完整,没有塌陷,铁钎打在上面,咚咚地响,于是像得到宝似的,把这些墓砖挖了出来。整齐地码放在门前柚子树下。

到做屋的时候,我们挖的砖巳经有几千块,木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从我表姑夫工作的安福买过来的,整齐地用铁丝码在枫树下,风吹雨淋,已经有一年多了。

屋做了很久,泥巴匠是我堂兄弟的两个舅舅,我们也跟着喊舅舅的,还有樟树陈木匠请来的木匠刘师傅。

几个月之后,房子终于完工,父亲的同事送了一块牌匾,上面用黄色的油漆写满了几十个人的名字。由此,我知道了父亲在喝酒时讲故事中提到的一些人名。但之后的不久,父亲受到了单位上的一个处分,原因是他把一些换下来的废旧电杆据为已有,做了屋上的椽皮。那时候,父亲据说是电信班的班长,领导着一班人在清江县的各地架设电话线。

在我的印象中,平日里的父亲是寡言的,除了吃饭时,在桌上唠叨几句,他和母亲没话说,和儿女们也无话说,但和别的人,却有说不完的话。

我有一个表叔,叫老杜,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杨家下边,他在粮管所上班,他和父亲一样,抽烟又喝酒,他戴在手腕上的一块表总是很显眼,同时显眼的是手腕上的一大块花白的疤痕,据说,那是一次值夜班醉酒之后抽烟失火留下的痕迹。这次之后,老杜虽然还上着班,但干的工作巳经是无关紧要了。每次,应该也是星期天,老杜从门口过,看见祖母,老远就喊“姨娘”,很亲的那种叫法,一坐下来,就有好多话,父亲平时从不和家里人有过多的交谈,他已然成了家里最俱权威的领导,指点着我们家族中的大小事物,但是,只要老杜来了,他在菜园里忙着也会停下来,中午的推杯换盏是少不了的。老杜端坐上席,父亲作陪,开始了他们天南地北地讲谈,我们坐在旁边,也津津有味地听,他们相互敬酒,小口地呷着,讲到兴奋处,端起的酒杯又放下,凑过身去,像谈到了什么秘事,声音又突然变小来,然后又仰头哈哈大笑,酒味与烟气缭绕,在意犹未尽中,往往日巳西斜,开工的都已经收工回来,他们还意犹未尽,母亲只得又从菜园子里釆来几个青菜,加上桌上的剩菜又重新热一遍,于是,父亲和老杜又继续着天南地北的讲谈。在牛塘边这个地方,恐怕是找不出我父亲和老杜这样一对酒友了。

在言谈方面,我无法和父亲比,我不仅不爱说话,而且一说话就心里发慌,着急,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结巴起来,胆子也越来越小。面对父亲的严肃,我开始逃避与他的相处,并越来越抗拒着“爸爸”这个词,在别人那里,这个词可以脱口而出,而我,却要鼓了十足的勇气,挣扎良久。

一个稻禾将要成熟的日子,母亲弄熟了午饭,吩咐我去喊在万家山菜地上的父亲吃饭。那时阳光正烈,天空蔚蓝,响南风吹着稻禾,一浪追逐着一浪。我不情愿地走,经过井台,照见水中自己的倒影,头发有些长,脸色被太阳晒得有些红,我犹豫着脚步,不情不愿地朝着万家山走,村庄很静,只听见四仔园边的苦楝树上,知了“吱一吱一”的叫声,路旁的娄子草胡粘粘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蔫,我走到溪岸边,朝着万家山菜地中那个像父亲的身影,踌躇良久,我原来是想先喊一句爸爸的,结果我只喊了句:“吃饭呐。”

很多年之后,还有人开我的玩笑:“你个天收个,你爸说不喊他爸爸,可以喊他的名字。”

父亲的不苟言笑,是给了我疏离他最大的因由,这种疏离从小就巳经开始。记得小时候,我和哥哥同他睡在床的另一头,大冬天,床上铺的只有草席,开始睡下时,冷得不好安身,旁边就是身体伟岸,穿着背心的父亲,他有满身的热气,而我却不敢去挨近他,天气热,掀了被子,他先是在屁股上来一巴掌,然后再扯过被子盖上,既使我不情愿,醒着也装是睡着了,还有几次,尿床了,竞也不敢说出来,继续装睡,让被子的热气把裤子慢慢悟干。

分田到户的时候,我还没满十八岁,那个时候,五十岁的父亲为了让哥哥顶班,就已经办了病退的手续,从此,他又回到了他出发的原点陈家巷,而我,面对终日相处的父亲却更加的不自在,我不能起得太晚,我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每天的吃饭,面对端坐上席的父亲,我连挟菜都感到不自由。

我梦想去过另一种生活。我不喜欢在春寒料峭的凌晨三点,在睡梦中被叫醒,赤脚走向清冷的秧田,和虫哇们一起鼓噪着春夜,也不喜欢在早晨的薄雾里里挑着犁粑走向田野,我更不喜欢田野上充斥着的浓烈的红花草的腐臭味。春天到处是湿漉漉的,道路泥泞,天阴多雨,我的内心满是忧郁和愁苦,我一直不太喜欢春天,感受不到属于春天的那种明朗的充满希望的朝气,那些赞美乡村原始又朴素美的人因为多半从来没有体验过乡村生活的艰辛和苦难,所以,我们苦难的生活画面成了他们眼中的美丽的风景。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衣衫褴褛而又面黄肌瘦,身体没有休息,精神更无享受。

我常在寂静的夜,借着昏暗的煤油灯,握笔沉思,在用整张白纸裁剪成的稿纸上写着一个又一个虚假又真实的故事,希望用文字来改变我的命运。我把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寄出去,但无一例外,这些信件又一封封地换了个信封又被寄回来。很多时候,我为了一张八分钱的油票,不得不向母亲开口。我变得自卑,没有自信。我渴望去挣钱,但找不到挣钱的路子,我渴望爱情,却不敢去和喜欢的女孩说一句话。我不喜欢做农民,但偏偏我只能干农活。

有一次,我无目的地走去街上,站在道树林荫的马路旁,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一个个都行色匆匆,每个人都有一个目的在赶路,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目的,没有目标,无所适从。如果有一个人告诉我,走,我带你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我会毫不犹豫地跟着走。

我想着逃离,而我的父亲,他却乐意自己的回归,对于这片土地的热爱,使他乐意再次成为农民。他的内心深处,或许真正感到这种生活对于他内心的满足,有一份退休的工资,又从土地上得到了一份收获,他在外面大半辈子,也许对那种生活,巳经倦了,或者烦了,而我,并没做几年的农民,却对农民这个身份感受到了无比的自卑和屈辱。

大概在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的单位终于有了一次招工的机会。那是父亲第一次为了我的事把我带到了他从前工作的邮电局,一个办公室的领导接待了我们,简单的寒暄,父亲没有过多讨好的言辞,那位领导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简单地问了我的一些基本情况,作了记录,随后在旁边的一个柜子找出了一本有关邮电知识的书交给我。吩咐我认真看,对考试一定有帮助。陌生感仍然左右着我,尽管这个地方,父亲工作了将近三十年,而在我不多次走进邮电局的记忆里,除了去过我家的一两个父亲的同事外,别的人一概是陌生的,十几岁的时候,来街上,需要带口信给父亲,在宿舍楼梯口上楼梯,在上二楼的转角处,旋转的楼梯踏步分出一级一级的三角形,每次,我都小心翼翼地踏着步子,生怕过大的声响会引起父亲同事的不满,而每次,我只见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每次,我开门进父亲的宿舍,一个人静静地等着父亲,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也从末告诉我他在干什么。很多时候,父亲看我来了,首先是去街上,买来几个包子,很大个的,有肉馅的包子,那是难得有的美味,在这里,我难得见到他的同事,也难得在他的单位作长时间的逗留,我记起来唯一走进父亲单位最深的的一次,是在食堂的后面,去厕所的路上,一间猪栏里,养着两只又长又白的洋猪,一身油光水滑,一点也不像家里喂的猪皮糙毛厚。那时候我就知道,城里和乡下,连猪都过着不同的生活。

我在备考的日子里,难免做一些白日梦,只是,这只能是个梦,我的语文成绩还算不错,但数学几乎交的是白卷,还有邮电知识的考卷,答得也是牛头不对马尾,比如什么是公共电话,我答,不用钱就可以打的电话就叫公共电话。

后来,据传,那次考试早巳内定,考得好坏,其实根本不重要。

自此之后,我再没有走进过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大门里,属于街上最早的记忆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走过铺满麻石的街道,在一栋好象是剧场里看一场古装戏,以及另一个艳阳高照的白天,邮电局门口扎满了红红绿绿的纸花,大街上,全部是人,游行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的盛况。

在乡下,八十年代,摆脱农民的身份,一个是读出书来,一个是单位招工,女的还有一条出路是嫁到街上去,因此,那时候,一些有商品粮户口的歪瓜劣枣,娶到了一个个乡下最漂亮的姑娘做了老婆,让我们那一代人的婚姻在选择上就巳经低了一个档次。

谁让我们生来就是一个农民呢?很多人还没有出生,便决定了他的命运,而我的命运注定,或者更起决于我母亲的农民身份。

对于种田,父亲是有些痴迷了,田地里的事全部以他为主,作为他的儿子,我只有听他的吩咐去干什么,该干什么。每天都有活可干,可是,一年四季的忙碌,在田地里的收成,除去要交的公余粮和所摊派的各种费用,所剩下的只是一些口粮,在分田到户最初的几年,农业机械还没普及,原有的抗旱井根本保证不了农田灌溉的需求,加上电荒,二晚的收成都很难得到保障的情况下,人力抗旱是便成为我那️代人抹去不了的记忆。

有一个场景长久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曾经把它写进一篇《乡村往事》的小说里。

“新仔叔和儿子志甫在太阳底下流着汗,他敞开怀的衣服巳经没有了一根干纱,坦露的胸象一块搓板似的现着两排肋骨,他直起腰看了看天,天上的云在忙走,他撩起褂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朝着远处,“哦一”了长长的一声,于是,就有一阵风拂过禾稍迎面吹过来。

他的儿子志甫埋头浇着水,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粗壮的手臂把水桶舞得上下翻滚,正吐穗杨花的稻禾随着水花扑闪在明晃晃的日光里。

一片一片的云向着天际集结着,是要集结多少云才能变成雨?”

这不是一个虚构的场景,在那些年,我和父亲,我的村人很多时候都重复着这样的一种煎熬身体的劳作,把池塘里,沟渠中渗出的水一桶捅浇回到禾田里去,那是用无数汗水浇灌出来的粮食,但是,那个时候,粮食和汗水都是廉价的。

我的父亲和我的村人一样都执着于这种付出,他们坚守着勤劳能致富的执念,任劳任怨,而在我看来这样的付出太不值得,因此我越来越多地对这种劳动产生着厌恶,不再积极地执行父亲给我一些指派,但在父亲看来,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堕落,他开始冷嘲热讽,在我躲在房里看书的时候,在我端着碗吃饭的时候,他是希望我做一个勤快懂事的人,一个听话的好儿子。

但我一直让他很失望,很生气,我一直带着自己的固执,作着无言的反抗,反抗他的权威,他的独断专横。

直到我订婚后,我们的关系都一直紧张着,终于,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因为父亲又一次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挖苦,我忍无可忍,终于摔了自己手中端着的碗筷,掀掉了桌上的饭菜。

在杯盘狼籍,拳脚相加和母亲绝望的喊叫声中,父亲举起了被摔在门口的板凳,而我,敖烈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最后,板凳没有砸下来。伤心难过的母亲一个人收拾了残局。

后来,我结婚了,分家另过,父子关系一直处于僵持状态。因为没有过多的瓜葛,很少再有怒目相对了。

我承包了牛塘,开始了我独立自主的奋斗之路,父亲无所谓支持与反对,既使我因为养鱼和别人起争执,拳脚相加时,父亲也只是带我去到黄园山上寻草药来治伤。

在弟弟也成家之后,父母亲不再种田,他每天做的事就是种菜,在万家山,我们有两块菜地,这两块菜地成为了他消磨时间最好的去处。万家山的地,巳经被他待弄得没有半根草芽,种辣椒,种西红柿,茄子,有一年的秋季,全部改栽了芹菜,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年景,肥沃的土壤,加上父亲细心的伺弄,整个二物菜市场,他的芹菜独一份。我的父亲卖菜,从不招揽顾客,你愿买不买,你不能讨价还价。在很多时候,他成为菜场上最古怪的老头,他不太懂得审时度势,不坐地起价,也不随便贱卖,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剩菜回家,不是因为菜不好,而是因为上市的菜太多,他又不肯便宜卖,因此,我常常能吃到他种的菜。

在我儿子出生之后,我还是和父亲住在他同二叔合做的房子里,房子的门前,原先有一棵柚子树,它长在门前一个土坡之上,由于长期的雨水冲刷,根茎大都裸路在外,它的枝桠不太粗壮,叶片也不够肥大,但在门前,它还是像一把伞似的,四季常青地守候在屋场的这块空地上,在他的旁边,小时候结酸涩果的李子树早已成为灶膛里的灰烬,一棵弯着腰的枫树也被我砍掉做了结婚时的家具。很多时候,我常被父亲的开门声惊醒,那时,天还早,有星光的夜,柚子树在夜风中摇曳,父亲推着走的自行车链条嗞嗞的声响搅动着夜的宁静,我听着厅中单调重复的座钟嘀哒的响声又沉沉地睡去。直到远远的,福城巷传来的叫卖声把我唤醒。

那时,我的儿子刚刚出生十个月,他在日复一日的叫卖声的启蒙下,在一个醒来后的清晨,他也跟着外面的叫卖声喊了一句:“豆腐哟”。

在父亲专心种菜的那个时候,父母巳经没有了负担,他的退休工资巳经有三千多元,祖母那时还健在,口粮零用钱是他们四兄弟承担,完全可以享清福了,卖菜的收入好的时候也就三五十块,大多时候也就十几二十块,有一天,回来的倒是蛮早,拖出去的菜又拖了回来,没人买,一个早上,才卖了八毛钱。也许是习惯了,如果有一天不去菜园,不去二物菜卖菜,他会很难受,他巳经习惯了,习惯了三点一线的来回,更享受卖完菜坐在桌上,端着酒杯,把一杯土烧酒吞入腹中的那种微醺的惬意。

但有一天,从不生病的父亲,突然手脚有些麻痹,依他的性格,自不当作一回事,直到第三天,越来越严重起来,才去了医院。

本来是比较轻微的脑梗,但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他的一只手弯曲着,脚也一瘸一拐,连走路都开始困难起来。

开始的时候,还柱着拐杖到路上去走走,希望通过锻练能恢复如初。但总是不见好转,慢慢行走更加困难起来,到后来,只能坐轮椅了。从此之后,父亲开始慢慢没有了脾气,不再挑剔,不再抱怨,更不再多管闲事。

那时候我正在村委任职,又养着几百头猪,一天到晚的忙,母亲喊我把他抱到外面去晒太阳的时候,我常常正在喂猪,或者正在买饲料,而弟弟有时比我更忙,照顾父亲的事,全靠了母亲。后来,街上的大哥考虑照顾的方便,把父亲和母亲接到了樟树。

因为忙,很少去看他,其实也想去看,只是找不到去的理由,偶尔的去一次,看到父亲躺在睡椅中,有时,母亲陪在身边,有时退休的同事陪着,一个人的时候,他把目光望向我,我也望向他,父子相对无言,他的眼神不再飘移,定定地望着我,而我总把目光望向别处,我不敢去正视他的目光,尽管他的目光不再严厉也不再挑剔。

有一天,他突然喊起我的名字“少华,房里那坛酒,里面还有多少酒,你去看看。”

我知道他一直想再喝酒的,私下里,我和母亲和大嫂也提过几次父亲喝酒的问题,我自己也喝酒,常常也自顾自地喝醉了,我知道酒对于一个爱喝酒的人意味着什么。但每一次都遭到母亲和嫂子的坚决反对,我很难理解,完全地戒掉,真的对身体有好处?我不能天天去照顾,自觉没尽到儿子的本份,当然不好去主张父亲的饮食要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尽管城里的条件比乡下好,但我明显感觉到,其实父亲还是喜欢乡下更多一些,但为了他的病治疗上的方便,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到他,住在城里还是最好的选择。

好在父亲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后来的三四次住院中,总有儿女伴在他的身旁。我时常会想,假如到了我们老了的时候,有病痛时会是怎样?

又一次,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说父亲身体不适,要去住院。

兄弟姊妹五人赶到医院,没有特别的症状,只是呕吐,抬上搬下各种检查,并没查出什么病症,主治医生拿着签字同意书,鉴于患者年岁巳高,随时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医院在诊疗的过程中不承担任何不可预知的风险。

这种知情同意书恐怕是每个家属都必须要签字的,我们没有理由拒绝。

第二天医院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查不出任何的病情,各项指标都正常,只有一点肾衰,建议我们转院到南昌去。

我们坐在病房里,父亲在病床上睡着,鼻声均匀,弟弟在按摩他的头部。转院是否可行?首先要联系住过院的医生,安排好之后才可以送过去,我们一致决定,先等到明天再说。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就应该接父亲回家的,那样的话,父亲的一生应该说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下午四五点钟接到大哥的电话,父亲正在抢救……

我们从医院赶回家中,打扫完老屋,120的车把父亲送回家,我们跪着喊:“爸爸,回来,爸爸回来”

爆竹声响彻在寂静的陈家巷里。

我常梦见自己在飞,但在梦里,我从没有高飞过,有时是忘命地奔突,有时是大跨步地逃离,我有飞翔的本领,但我从没飞上高处,在风和日丽里鸟瞰过我的村庄,审视过我挣扎的生活。大半辈子过去了,我一直不曾远离过我的村庄,如果脚步留下的印痕可以层叠的话,估计可以高过我现在居住的楼房。在梦里,我经常见到父亲,他依然是原来的那个样子,表情严肃,衣着朴素,身形单薄,他总在忙碌着,或挑着担子,或荷着锄头,或站在田埂上摇着草帽。我总想问父亲,那里不是个极乐世界吗?为什么梦中的您,还像活着的我们一样辛苦劳碌呢?如果您的世界还和我的世界一样,那么,就用我们烧给你成堆的纸钱去去挥霍吧!放下你一生的执念,去享受吧,不必太担心我们,特别是您不听话的儿子,有您的血脉,也同样遗传了你的执念,我一直在努力,一直想成为您的骄傲。

我把万家山最中心的一块地留给了我父亲,前面,是一条溪水,一片开阔的草地,一片青黛的远山,身后,就是我们的陈家巷。

如果我的村庄不被消失,如果我死后还可以在万家山安葬,如果……一定会有一块墓碑,刻上我的名字,伴在您的左右,一起守护这片家园,让我的子孙后代,永远认得回家的路。

                         

                        20220401草

                        20220619修改于父亲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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