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中篇 | 春逝①

文 / 陆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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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她清冷、安静的眉目。”

“那一夜,她走进光华的夜色里。”

“至此,我余生的每一日,都是遥不可及的归期。”

很多年以后,白榆再次梦到了那个女子坐在窗边捧卷而读时的黄昏。

梦中的那人,仍然是记忆中的那副神貌。胭脂色团绣金丝玫瑰旗袍,玲珑的襟摆在踝侧荡啊荡,周身洗入夕阳,如浴火般燃烧,像花期盛浩的红衣主教。长空绛血,远处山线朦胧,她手中持着一本载满血泪的诗集,坐在临窗的书案边出神,仿佛孤身立于遗世的悬崖。

“阿冶?是你麽?阿冶!”

夕曛极盛,刺入微眯的双目,弥出些微薄的泪潮。白榆无法将那个人影瞧得真切,努力撑开双目望过去,竟仿佛堕入泡影。可是,那人颦眉间的愁意,确然让她倍觉熟稔。

那抹愁,似是自古老的诗诵中延漫潺流而来,深切而扑离的、晕染做眉山间一团恒常教她参不通透的渺雾。白榆记得,那书卷、那阕用词凄楚的烈焰诗歌,和那副哀艳郁丽的形容,曾是那栋装潢极致奢靡、背负了太多罪孽与血债的洋楼中,唯一一帧曾善待过疤痕历史的图像。

奶油色的法式窗纱细细筛下一叠藤黄色的日影,半梦半醒间,稠乳般的烟波浩荡起涨。白榆倏然才明白过来,她是被那端然行远的人影失落在此间的弃儿,孑然捱过数十年的岁月光阴,仍然勘不破情深与缘浅、挚爱与道义的樊笼。故而纵便是梦中,她依然看不分明她横波寥落的眉眼,和那汪玄潭深处,那抹转盼不过须臾的深情。

“整整五十五年春秋岁月,这却是你第一次来我梦里。”

她于探手触去,欲自宁谧的冗夜缠绵溯往彼岸幻境。她提起阔大的裙摆,让年轻的躯体幻化出遒劲的绒羽,眼前千丈无底的险堑天渊,只肖她足点便可轻盈飞逾。旅程中,她仿佛听得那岸传来合声朗润靡靡吟哦着越明年的百般春韵,滚滚的梦涛似奶波般潮迭汐涨,一同连带那个垂首阅书的细影一同,推澜至她探指便可触及的尽头。

倘若说世间憾而未尽的缘分总要以梦的姿态在天地阖目的浓夜里再题一笔续章,那她曾无数度于子夜梦回时向神明祈愿,惟念永远不要梦醒。

可梦,总是要醒的。

忽然地,一道眩目天光骤然自天外挥刃刺来,劈裂了眼前的渡桥和前方的斓丽圣境。

白榆看到,在光影纷叠、杳雾靡软的尽头,那记忆中的人正以一种壮士断腕的悲怆落叶姿态,坠下去、坠下去,在本该洵美、隽永的青春年岁里,将自己题成一把散落风中的破碎词句,把把灰烬,声声绝唱,凄凄然地、向生命致做最虔诚的挽音。

“整整五十五年春秋岁月,这却是你第一次来我梦里!”

“就要,如此离去么?”

随她殷殷的呼唤,周遭景物破碎置换,如生命的厚茧层层剥落。

仿佛,又重新跌落回了生命的暗穴,四壁湿漉,她跛着沾满泥泞的裸足、撑着摇摇欲坠的蒲身,在期间孑然簸走、流浪。欻然间周遭幽影攒动,有数不清的莹莹光碎自身周聚涌而起,闪动、簇拥、迤逦,渐次拉出一条掼破永夜的银河,沥沥然洒向血色凄迷的经年——

“母亲,母亲。您醒醒。可是又做噩梦了么?”

白榆是以一种近似蜷缩的姿态被唤醒。

意识袒露缝隙的刹那,梦中幻境如废墟般剥落,那朵崖畔艳影也如昙花,在阵痛的幻象深处一片片凋零。

醒来之际,额面上斑驳的沟壑中已然淌满了浑泪,鹤发稀疏的发际处,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抬起手掌,却看到纹路老化、褶皱丛生,指节早已扭曲变形,她微微转动了一下木麻的血脉,一时只觉僵涩异常。

“台南的美术馆长致电您的工作机,希望收藏一副您的画作用作下月公益展览。母亲,您可还有积年的存稿吗?”

积年的存稿,凋朽的人物画像,一把焚做飞灰的诗烟。

一对老朽的浊目自冷清的卧房内逐一扫过,慈善协会的镀金奖状、画家协会的荣誉证书、大艺术家协会的水晶杯座、台北美术奖与金笔奖等等。她的眼自墙壁漫至桌案上,像事不关己的智者在作壁上观,又像无心而凉薄的蝶漫不经心地蹁掠过寻常花瓣。期间,那奖状、彩旗与纪念碑上四处镌写的“白榆”二字间或对上她的眼,竟恍如异乡的陌生客,她淡淡道,“没留得什么了。且代我向那位馆长的表达歉意罢。”

粗浅捻算来,她竟已有十数年的光景,不曾再执起画笔了。

“好的母亲。”

她的那双手,那双曾与梦中之人十指交握的手,那双曾以一笔绝妙丹青艳煞泰半中华墨客的手,那双曾玉肌优柔、葱细修长的纤纤手在宿命的催伐中拨累了时光的巨浪,终于还是一去不回地垂老了。

“母亲,喝药了。”

眼前的女子端来一叠纸包与一杯温水供她服下,轻柔的声线中溢满了关切对她说:“我刚通了话,新来的菲佣小姐马上就到。今日编辑部要召开新书发布会,母亲,我晚上早点归家。”

她点了点头,便看着爱女转身自桌上拿起背包,匆匆离去了。瞳中的光影尚未全数聚拢,那尾轻飘的红色裙摆,还依稀泛出些梦境的颜色。时间的刑罚、亦或说恩赐从未错失慢怠过任何生命,昔日在襁褓之中无助低哭的女婴已然翩翩长做长发及腰、身穿白色毛衣与藕色线织荷叶裙辗转于各处社交场所的知名女编辑。她还记得二十二年前在台北的路边遇到爱女时的情景,降临人间不过数月的婴孩的眼下,却嵌有一枚清晰的泪痣。将婴儿紧抱在胸口时,她仿佛从那一记一记低哑的心跳声中,聆得了彼岸经年,那故人执卷窗下的依依喃语。

奶白色的法兰西式纱帘、临床而设的书案、四角挂幔的卧床、在墙角冷落多年的画架。白榆缓慢起身。室内陈设与花信时岁并无不同,只是那故事中的人早已老态龙钟。她赤足,踩着满地乱枝晃就的裂纹般的树影,径自踅往房间一侧的一立老柜前。

那是一立式样非常寻常的红木立柜,柜上并无镂刻装饰,柜门上挂了一把小锁。这柜矗立在房间一角,占去了不少空间,也挤压了光线,浑像是一龛长久待人宿入的坟垅,在房间中的鸦黯角落里,一日一日收拢着她逐渐枯萎的岁月年光。

任何人不得触碰这柜,这是她早年便立下的规矩。纵便是知风水的先生曾丈步捻算,对爱女道尽柜兆之不详,恐驱散宅中财势,她亦不愿腾挪半分。好在,爱女与做工的小姐都明礼懂事,对她的怪习分外敬重。只是时而在她应允下为这柜拭尘抹灰,并未深究过她偏执的缘由。

她望着那柜,而后取出悬于颈下的那挂盒,打开,就中摸出一枚钥匙。

钥匙捅入锈迹斑驳的锁眼,“咔哒”一声,积年的尘与厚重的回忆隆重启封,她开启柜门——

骤然的,飞灰四散,柜中藏纳的尘埃在眼前扬起了一阙破碎的诗,是旧时的长歌余烬在残灰迷蒙中悼咏出令人喉头逼仄的哀篇。那捧经年的骨灰,终是未能因她多年的不敢触碰而经久作古,在如烟似雾的乱蓬飞霭之中,她依稀闻到,旧日的花信已然泛出沉积的霉味,烟尘散去后,曾深深扎根于心土的滂沱之爱,终于在再次四目相对之中而决堤。

苍老的手指缓慢伸出、欲触上那面画像,像是要续梦中咫尺而永亘的憾恨。

那是她此生绘就的最绝妙的一张丹青——殷红的旗袍、夺目的夕辉、搁置一旁的书卷,和一湾望向她的清浅恬笑。虽则用来落墨的纸张边缘已然泛黄发卷,但仍可见画像的精绝工笔与酽浓情怀,缱绻的走笔中蕴藉出层层叠叠缠绵不休的优柔与眷恋。纵便是而今,她作为台湾艺术协会资历最深、最受尊崇的画师,赫赫声名早已贯驰中外、留镌青史,笔下巨作无数,都没有一副能比得上眼前的这副。她是在内心的爱燃至最为沸腾、炽烈时留下了这副画作,却至今未曾让它面世,任性而偏执地要珍珠蒙尘而不待价,不为世俗而沽。

“五十五年了,阿冶,你是否也曾梦过、思念过我?”

在飞尘乱扬的混沌相视之中,旧日的香色烟火如猎猎狂风,扑面而来。

这许多年来,她不曾有过一刻将她丢失、忘记。倘若远去的妙人是一行吹散在风中的诗句, 那她的生命,便是荒烟起涨飞沙落日的巍巍漠野。她可以率性地将自己的一把飞灰释扬进岁月的风尘里,但那人留下她的千般记忆,却要她往后余生的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都用来埋葬。

埋葬那些,永远蓬蓬青绿、簇新生华,并未随她野藤蔓般独自衰败的年岁而迟暮、而老去分毫的记忆。

那时梦中,她曾看到她静静对她微笑。

于白榆而言,公元一九二七年的沪上,无异于是人间地狱。

记忆之中的那条长街,有着一个分外悦耳的名字——

宝山路。

可彼时,白榆所路过的那条长街却并不如它的名姓般秀美。它幽深、黢寂,恍惚是一面紫檀色的招魂幡,在遍地疮痍的焦黑土地上,昭彰着一场不知尽头的劫难。那时,当她踩着父亲旧日的步伐走上过那条长街,正是一九二七年的四月二十日。

庶几,是连神明也正喟然着人间的生死无状,故而连时令也通了人性。那几日,沪上下了很大的雨。原本应是春色锦丽的好时节,却仿佛世间万物都臻于绝迹。连绵的冗雨衬着低低的风吼,描摹出不愿散去的魂灵遗影,扬起昼夜不歇的哭诉。被残留的血迹浸染做深褐色的砖石并未因昼夜不休的大雨的洗刷,而现出本来颜色,反倒因了连续湿重的水汽浸润,而愈发显得色块斑驳、寒气森森。

她撑着伞、着一身毛呢套装行走在那条街上,耳边淅沥的雨声奏鸣起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嚎啕。一团团浓雾盘踞眼前,似是匍匐的冥兽仍在霪雨中吞噬猎捕着那些犹然不愿屈服的亡魂。她穿梭雨雾之中,仿佛是一枚雅白色的墨点正在触目惊心的历史长卷上游走流动。雨点屡屡溅落在她的伞沿,碰撞出千万朵无关紧要的花瓣。历史的车辙不曾因她的惊愕而停滞,事变的惨烈也不曾因她的瞩目而句读。仿佛是自璀璨童话中缓步行来的美丽神使,只在人间草木的千万次啼哭中才被迟迟唤出,谪下与她并不相干的凡尘。

街道两侧的房屋与沿途的砖石上遍布着疤痕,偶有零落的铁片与弹屑,申诉着一场举世惊骇的惨剧。由随目风流移,她的头脑中也隐隐幻出一幅幅破碎而惊心的画面。深切的恐惧催动她紧迈步伐,要疾疾跨出这段长街。她一时间有些懊悔,懊悔为何要逃离管家的看护,独自一人来此地寻找父亲工作的所在。起初,她并不明了陈伯那句“近来国内风声鹤唳、暗潮急涌,小姐刚自北边来,尚且不熟悉。倘若见得些不干净的,定是要吓着”究竟是何意味,眼下却深深理解了。这风中的泣诉何其幽怨,幽怨到如教人于无星无月的冷夜之中堕入没有边界的枯井,她望不到分毫的光影,又遑论前世今生。

“谁知万国同欢地,却在山河破碎中。”此刻,这条长街的形貌引她想起了戈雅的那副《1808年5月3日》——被逼入墙角、视死如归的殉道者们在冰冷的枪口下庄严宣誓,连声撼动天地的巨响之后,生灵倒入血泊,溅出遍地斑驳的血痕。回忆画作之时,眼前不远处却蓦然勒出了一剪清瘦的影像。在雨色浓雾中她望不真切,只隐隐看到那身影竟似正回头,隔着一片渺芒的雾域与她四目相看。那两目中的怨愁牵的极长,魂灯一般幽幽照入她的目底,投映出毕生难忘的悲怆。她不由得抬步走上前,欲追随上那雾中若有似无的鬼魅,堪堪疾行两步,耳边却骤然撕裂起一记尖利的绝刹,她慌忙定下身形,便看到一辆漆黑的德产大汽车停在了眼前。

直见得,一位着毛呢暗纹西装的老者自车上走出。

“陈伯。”

白榆轻轻地唤。而当她缓过神,再度回过头去,迷雾中那抹朦胧的淡影已然没了踪迹,她揉了揉双目,前方空荡如旧,仿佛方时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觉。

“小姐,您久未露面,老爷挂心的很。”

“你告诉我父亲了?”少女黛眉轻蹙,声线中已糅了几分不满。

“您可不能再瞎跑了。”

老者拉开车门,侧身让出身位,硬朗的眉目中是不容置疑的。白榆也未再推脱,侧身迈上了汽车。

浑厚的机械声轰鸣在耳侧,车窗缓缓在眼前升起,可怖的鬼蜮世界被隔绝于一扇薄明之外。雨势渐而转浓,窗外的雾汽酿出了几分绀青色。出神凝望间,远处传来了几计教堂的钟声,惊飞了几只栖落在街旁一幢荒屋上的白鸽。在艺术的圣经里,蓝色象征着深沉的忧愁与婉转的哀伤。青蓝与灰白交相杂陈的迷雾雨境之中,痂痕狰狞的砖石泛出紫红,惊鸽所掠出的白色弧线是此间唯一一抹流动的颜色。以车窗为框,她的眼前,分明是一副无声言说着的旷世画作,欲导引这被艺术宠爱着的女儿飞彩绘就注定载入史册的悲歌。可白榆并不珍爱这样极致心惊的悲伤,甚至不愿再多望一眼,也无意作画。它与她所钟爱的绚烂欢愉色调实在太不搭调。但方时,那两盏于浓雾中隐现的目影,倒是在她心底留下了极深的印痕。

车子匀速驶出,那条长街也如碑铭般至此封存。而直到许多年后,那场事变才被赋予了一个冷静非常的名字——

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那时,任由汽车载着自己远去的白榆尚且不知,有一个行将要她一生饮恨、难忘的身影,正在穿破那重重杳渺稠浓的青灰色雾霭,带着一身落拓皮骨与一笔血色旺盛文章,向她走来。


那日后,白榆的画笔下,第一次调和出了阴郁色调。

那双曾在浓雾中若隐若显的邃眼,曾在那日后,数度纠葛魂现于她的梦中。可她却从未心生畏惧。只是在沉睡时频频回溯着那日宝山街上初次望到的情形——蒸腾如粥的蓝色迷雾,遍地星点的紫檀色血迹,一道尖利鸣叫着的白色弧线,和那道哀怨望她的目光。

约莫半月之后,这些零碎凄迷意象共同设色成了她笔下第一幅驰名遐迩的盛作——画名取作《雾》,诞于孟夏初的某夜。彼时,刀月生凉,软银似的辉波一潮一潮地涌上床铺,阖屋如沐真雪,棂案一色,虚明凝湛,她便又梦到那双眼。依然是镌刻一般地深邃幽怨,像是隔着好几世绵而未尽的薄缘,与她隔岸相对。大抵是因月挂中天,任是法兰西式的落地纱也掩不住挥洒凄然的月泪,梦中那雾,也饮饱了晴明的雪迹,在她与那素未谋面之人长久无言的相视中,浸出了靛青色的怅惘。

可是,她并未生出面对未知鬼魅的惊惧,只是被那双眼望的伤极,像整颗心都被泡在了透凉的冷雨里,故而再度惊醒。醒来后,恰恰看到屋角的画架正分饮一盏月色,其貌巧合心音,像是神明冥冥无声中的旨意,于是她起身,赤足走到了画架前。

那是一幅以蓝灰色为主调的画作。取色自那日的雾与今夜的月,纸张之央隐隐见得一双容貌不明的眼,自满纸沉郁中幽幽望来,与画外人四目印合,婉转而哀伤。白榆虽素喜西洋油画中丰富色调对比与厚重光泽质感,但生于华夏,又十分看重中国画以形写神的绝佳美感。故而,在初次接触西洋艺术之后,她便尝试将其中的色调技艺与中国画的散点透视两相结合,但求所绘画面能兼有两长,精致勒写与气韵生动并俱。只是,她对西洋油画的揣摩尚且不够深入,此前偶尔运用起来也不过是悠游于山门外的访客,诵不出梵经精髓。现如今,这副因梦魇而生的画作,倒似乎为她指点了几分迷津。

于是,在那个盛夏,新立南京国民政府青天大日旗下的要员——白笠生的千金白榆之声名,成为了各大报纸要闻头版的最大噱头。这声名何其盛大?直至数月之后,商序晚秋时节,白氏阖府跟随升任民党中央调查科副科长的白笠生举家迁往数百里外的金陵,这声名依然如天地间徊游高唳的野雁,叫得响一众逐新趋异的耳朵,让风月文艺澜潮犹为浪漫富丽的中华新都也为之驻足、昂首。

只是,于一夜之间声名鹊起的白榆尚且还不知,文艺琐事之流,向来都是动荡政治的最佳遮羞布。她未曾想过,她的一副《雾》虽然装得下民国艺坛一时煊赫太平之声名,与中西绘画技法切磋融合之新流,却无论如何也粉饰不住滚滚汹涌的血海仇恨与暗礁丛生的历史洪潮。

直到很遥远的后来,白榆也时常于无人处扪心反诘,究竟是波诡云谲的时代容不下她作画的一张白纸?还是她的画纸因溅染了太多昭彰血迹而难葆纯白、只得累满骂名?天道莽莽,命运的使者从来不肯给予她确切的答辞,她只知道,生于那年那时的她终是难逃泊粉飘香的厄运。纵然生来便是锦罗明珠堆就的金枝玉叶,可在民国的无边苦雨里、在金陵的飞灰风尘里、在历史的濆旋恒河中,她不过只是一粒微不可察的细沙、一叶随风逐流的兰舟。在火宅人间挣扎流徙的那些岁月,她早已丢失了自己的桨,只得任由浩瀚滂沱的宿命将她吞噬、将她卷涌。

她是,

而她,

又何尝不是?

迁居后不久,白榆下定决心要带着满心对艺术的无上敬重远赴重洋,去书中讲述的遥远的大洋彼岸——神秘的欧洲土地学习西洋油画。对此,手握大权的白笠生与夫人自然是十分赞同的。国内正堪风声鹤唳,两党反目战火频起,枪炮倒戈血流漂杵。远走海外求学,对于本就无意于军政仕途又天资绝佳的爱女而言,的确是最好的出路。

是故,白榆的母亲,即白家的长房长媳、内宅大夫人白文氏在料理号新居俗务后,便开始筹谋要为粗知英文却不精深的女儿请来一位住家的英文教师,顺带教些西洋礼仪,以为爱女留学之途铺路。

但请教师并非是一件容易事,一则,家中素来恪守传统礼教,严行儒氏伦常,十分看重女子德行,男女同处一室只怕是不成体统的,因而,请来的教师必定也得是个女子;二则,小姐生性纯良和善,好清静自处,不爱热闹,也厌拘束,年长者的训诫恐怕是听不进去的,因而,这教师不但要是女子,还得芳龄相当、脾性沉敛;三则,这教师必定要出身清白、学资高尚的,既要通国家文墨,又得懂西洋规矩,如是,恐怕必得是大学里的女学生们才匹配得上。

可乱世之中,要为爱女寻来这样一位女师傅谈何容易?生灵涂炭的世道里自有趋富逐贵之辈,以白家的财力与权位,想找个家庭教师自然不难。难的是找到诸多条件可一一匹配的。时任白氏管家、司机的陈伯领受白文氏之命,挑此重任,将择选的范畴定在了名列金陵诸西洋学校第一、由美国教会与基督会联席创办的金陵女大。

可随后的两月有余,自人间丹桂闲落,再至隆冬枯枝招摇,古老的金陵从黄雪秋光走至西风瘦冷,岁月的札记再度落定了萧索一页,可家庭教师的人选却仍未落定。虽则,在那个风云宕动的岁月里,墙裙高隔,学生们栖息的校园中犹可葆有着一份别样的水木明清。与白榆同龄的姑娘自是不少,她们迎新风而兰茁,蓝衫黑裙、姿貌胜春。她们读书、习字、念诗、歌唱,与男子同堂宣讲,素面朗声旗帜高扬。她们迎着共和的披荆风浪张帆而行,自数千年来捆束女子深矣、久矣的清规戒律的重重迷雾中奋力闯出。可英文好的必定家境优渥,未必愿意屈居他人檐下去做一个贵小姐的讲师;家境贫困的,却因自小约束有失而少了礼仪;愿意做讲师且品行高洁的,又因白家过于复杂的军政背景而畏于近前,生怕在背后被人扣上走狗的帽子;好不容易寻到可堪匹配的,带到老爷夫人面前来,却又被言辞激荡间三试两试的乱了心神。

眼见得夫人的催令急急若劲风幡招,陈伯也日渐焦躁起来,如滚烈火。

“倘若是有机缘的,就是在天涯海角,也总会找到。倘若是没有这厢缘分的,就是近在咫尺也如隔天涯。陈伯,您莫急、莫急嗬。”

黄昏时分,攒晶糅金的夕辉纵情一挥毫尾,泼了满满一捧橙黄油亮的彩墨溅入镂花曳地帘子,溅上少女面前那副玉妆未成、含羞半吐的西洋修女群像。

白榆回过头来,轻声安慰着眼前终日奔走热汗淋漓的老者:

“左不过眼下我这画技,要考入不列颠国的艺术学院还有的可堪修磨。陈伯,你且慢慢找、慢慢找。”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儿泯笑转过身来,正正见到一晕夕彩恰恰投上了画中正合十祈祷的修女的发梢。那光点分外柔暖,如圣母玛利亚半阖的慈悲之目,衬的信女静若处子之余又添了几分灵动气息。端的是工笔造化、浑然天成。白榆歪首轻笑,就势旋腕换笔,调出颜色来,勒着光点所落之处绘出了一只别于修女鬓侧的蝴蝶发夹,成就了一霎永恒的点睛妙笔。

世间机缘,本是最难勘破之事。或许是一语成谶,多年后白榆曾想,大抵是彼时,窗外过路的神明偶然听得了她的无心孩童之语,于是,命运的轮盘就这般被缓缓拨动了。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是近在咫尺,也是天涯。那她呢,她们呢?那些交颈而卧耳鬓厮磨的软香婀娜岁月、胭脂斓丽风光,究竟真的只是一把尘过即散、章终即绝的流烟吗?

纸上人像初定,白榆回过头来,去看窗外西沉的落日余晖。

也正是在那日夜里,有一封神秘的拜帖自远方历经几手、辗转周折着递入了白府的门楣。

长夜悄寂。

子夜,沉谧的佩恩灰和杂着几分深蓝,将时间浸得饱满而绵柔,像是Monet最为钟爱的得意之作。冷月宛如一瓣丰腴的唇峦,挥泄出柔情似水的银波,教奶白色的法兰西纱织帘幔细细筛薄些刺目的亮,最终镌落于一张苍老的容颜。

仿佛是自很久远的经年,迢迢递送来的一枚吻。

唯有此刻,白曳才敢推开房门,赤足走进来,看一眼睡相倦怠的母亲。

女子身上穿的仍是白日里那身白色毛衣配藕色线织荷叶裙,是镇日忙碌后未及脱下,便亟亟赶来母亲家中。水月银辉捻作最细巧的软笔,将那轻手蹑脚的身影以微微流淌的姿态摹映在波西米亚纹的羊毛地毯上,像无边的旷野上走过一头纤步袅娜的雌鹿。不同于垂垂老朽的迟暮,于正盛的青春而言,岁月的工笔雕琢技法是一种献礼般的恩赐。如今,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搁置在路边,在襁褓中叠声痛哭的几乎窒息的弃婴。

白曳蹑至母亲的床旁,俯下身,侧着头,静静聆听着母亲的呼吸。待确定了老人确然是陷入了沉睡而非拂袖离去后,方才松了口气。

近年来,尤其是自上个礼拜天陪母亲做完例行体检以来,白曳日渐敏锐地感知到母亲的情绪世界再度开始下雨。或许在很久以前的从前,母亲生命中的这场雨就不曾停过,只是偶尔,浓密的乌云被理智与担当的银簪拨冗自两侧,还可看到一缕薄软的霞自野蔓横生的崖畔氤氲着升腾。在这世道浇漓的世间,一个独身女子的路本就不好走,一个遗弃婴儿的路亦不好走,一个独身女子加一个遗弃婴儿的路,则更如千刀万壑、棘地荆天一般。

但母亲到底还是带她走过来了。这场雨季有如她母女二人拼打的瀚海一般宽广。坚韧的母亲像是在怒浪倾涛中颠簸踬蹶的一艘独木舟。可无论母亲的雨季有多么冗长、阴沉,她的世界永远如摇篮般恬然安逸。她知道,母亲自长久的单身岁月中习得的这驱云散雨、召唤日出的天晴技能,多半是为了她。

多半。

敏慧明睿的她自孩提时便知,母亲的心中,大抵还隐藏着一段不愿对她倾说的往事。仿佛是幽邃山谷中的一处隐穴,只在十分偶尔的出神与沉吟中才短暂的现出形影。那是漫长雨季过后,在庭前、阶下、径边的无名缝隙中留下的乱绪杂冗的藓迹,须得是独自忍咽的最高礼仪,才堪致以无上的哀荣。

但如今,母亲得独木舟终究泊留在了圣美的彼岸,且已腐朽垂老。月光吟哦,她望着母亲苍瘦衰败的形体,如望着斑驳泥泞的舟身。曾经丰美娇娆的生命注定要搁浅在时间的长河中,但希望总在延续。她,正是母亲舟身上翠茸的青藓。

且该是郁郁葱葱的年纪。

在床畔出神许久后,白曳才醒了过来,转过身,以同样轻捷的姿态退出房门去。原野上那只瘦鹿抬足踏上了归家的征途。但当她行经房间一侧墙壁时,却霍然看到,母亲上锁了多年的那方老柜子竟虚掩着门,这一次,不再避人了。

原本,她并不想擅自刺破母亲的秘密园地。但此刻,机缘颐使,她竟正正站在那密园的门口,有诸神佛陀矗立在门侧招引,冥冥向她传教着母亲的过往、母亲的记忆与母亲的灵魂世界。她无法辞别这样盛大的诱惑,宛如丰美茂丽的花海深处,你知道,你挚爱之人就站在那里。

是故,踌躇了片刻之后,她终究还是走上前,伸出双手,轻轻拉开了柜门。

一段绮艳凄绝的往事,像惊飞四散的蝶,向她扑面而来——

白榆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双盼睐多愁的杏眼,是在民国十六年的仲冬。

仲商月,东南部的古城再度燃起了战事,彼城古曰豫章,地处三洲三角腹地,像是泥潮奔泻的巨流下淤处的一湾冲积扇,仄仄立锥之地,却为簸流的野鸭与无助的鱼虾托起了希望的朝晖。白父公事累牍,长居远地,鲜少归家,天地间风云啸涌,纵然是有诗云曰蒹葭苍苍,葱嫩的葭草在天凝地闭的寒气中吐出轻盈绿冠,却也无可奈何,那本是个万艳凋敝、风刀霜剑的岁节。

倘若春日有灵,要在愁云惨闭的时日里幽幽醒来,吞吐着去岁的余芳喟问一句人间芳菲尽否,恐怕那人的出现便可获得一句浪漫的咏叹,而无需亘永承担起宿命难逃的诅咒。那个眉眼衔愁的女子,是在白榆最爱的春日尚未谪临时便走来了她身边,又在白榆最爱的春日中云步归去。那时葱青未减,不知胭浓的春色究竟在这一折胭脂簿中扮演了甚么天命难违的角色?桥边的渡婆抑或簪花的红娘?可她,的确是挟春而来,又随春而去了。

金陵的冬日虽不至要人寒极透骨、厚绒累身,但湿阴的冷气浑像是于骨隙中梭游的细银针,直要将人的魂与形一并,寸寸穿透。而今年的冬日,则格外冷煞人。而自那岁惨案爆发、震惊寰宇,金陵的风中总渗有一股散不去的阴寒,盘旋在纸醉金迷的街头,等待一岁一度的昭雪。直至来春回暖,才得安眠。大抵是时节有灵,也为时局而哀悼、而饮泣。见她的那日,金陵竟罕然地落起了雪。朔风斜扑,冰霰飘撒,一夜未尽。薄曦微明时分,铅阴的云堆仍然层叠筛下颗粒晶莹的雪糁儿,远了,是栖霞山的软腰被云沙砌就、隐隐涨线,近了,便葱茏做冬日中独有的白苔,杂乱缀点在窗隙、阶下。

颊侧有丝微的冷意叠起,坐在花窗格子下勾勒雪况的白榆搁下画笔,抬起头,正看到天上落下的细碎雪粒。可叹她终究只看过这样欲泣还休的落雪,像脾性柔懦的江南女儿在掩着巾帕淋淋漓漓地泫泪,便是倾诉悲伤,都要暗暗在心底拿捏着矜持,生怕失了分寸。便如她一般,一生都是金丝累就的巢穴之中的一只玲珑鸟,艺术圣堂中礼裙雍容的princess,她不曾见过烈冬的豪情,不曾见过山河老貌,故而,也读不懂极致的哀伤在绝境之中拼死地一绽,是怎样一种孤独却自由的寂灭。

陈伯来唤的时候,雪景已成,可最后一笔的油彩还尚未干透。

“小姐,家庭教师正在厅中做客,夫人请您去相见。”

房门被轻轻叩响,继而传来老者沙哑的嗓音。

“听到了,就来。”果真就请到了么?倒也是,当真许久了。白榆扯下漫布油彩的围裙,紧步走向房间另一边,打开衣柜,撑腮打量。最终,挑选了一套白色蕾丝洋装穿上身,便踩着扣带小皮鞋噔噔下楼去了。

指尖搭于绵延下行的扶手上,一阶又一阶,身段丰腴的女儿摇曳着矜贵裙摆,沿黑胡桃木的室内楼梯重重盘旋而下,步伐迈的俏丽而从容。悬于半空的欧式水晶吊灯凌空折炫出彩色的碎影,一路铺就初度赴约的璀璨花路。偶尔有几缕散落在削立的肩头,勒过娇嫩的面部廓线,折现出半副娇女姿容。下至半处,白榆便看到了坐在沙发椅中的那抹陌生的倩影。那人身穿窄袖高领旗袍,是明媚昭然的殷红色。她以艺术家的挑剔眼光遥遥望去,不禁有些愕然。她深知,如此这般大胆的颜色,对人的行动举止实则是一种别样刻薄的规训。便如作画,愈是绚丽顽艳的色彩,愈忌讳大肆豪铺,没了明暗纠葛的故事感不说,也纡尊画作的本来风骨。囚禁在这一张艳皮囊下,人的行动举止旦若有丝毫随便,便会显得轻佻果躁、威仪全无。

可那人的坐姿却格外端庄静肃,瘦立的腰板牵直,双腿自然拢并,气度庭直卓尔,颇有珪璋托于玉碟、傲鹄出于碧水之仪。如此,那通身冶艳华贵的颜色便不阿谀,显得矜贵不可侵。

于是,心中当真生出了些好奇,脚步未乱,但人已然微微倾身、探出颈去,欲望出斯人尊面。正恰时,那被她望着的人似乎也听得她心底无声的召唤,冥冥颐使中,竟出其不意地回过头来——

是毕生头一度的四目相望。

在弹指挥就的刹那里,成就了直抵心脏、撼动血脉,连长眠半生的灵魂也为之惊颤的永恒。

只望至那双眼,便白榆彻彻惊在了原地。不禁睁大了双目,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被一息带回了好久远的一场梦境。在那梦中,有一双忽明忽暗的眼正以一种穿越古今的哀怨切切望向她,挟着一点复杂难叙、难以名状的情思,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安静,在彼岸一头,任自己的躯体浸入无边的硝烟铅尘里,却忠诚目送着她,一步一步迈向她的来日光明。

脚步停在了第二级阶上,彩色玻璃屑似的光影自头顶随绒绒的发梢、眉睫水淋淋地披下,她望的痴,仿佛透过那双眼,看到了无数游街高唱的亡魂、遍地星点的血染,看到翻滚沸腾着的靛蓝色迷雾,正在一寸一寸,吞噬着这片饱历劫难的古老土地。

那时,在战火席卷神州的黑暗年岁里,她自她衔愁的双目中,依稀辨出一个焦土遍地的华夏。

“榆儿,这位是闻小姐。”

是母亲正得其时的一声柔唤敲醒了她。白榆怔怔缓过神来,紧步走下了最后两级台阶,丽丽然站在了两人面前。被称作闻小姐的女子盈盈起身,双手自然交叠于身前,微微福身、颔首,向她致礼。

母亲也站起身,走上前来,“榆儿,以后,闻小姐就是你的英文家庭教师了。要切记,勤谨学习。”

“我叫闻冶瑰。幸会。”眼前人款款伸出右手来。

“闻老师…”白榆忙忙伸出手,拘谨地握了握她纤细的指尖。

却见斯人莞尔,“白小姐不必客气,我不过年长你两岁。”她淡漠开口,如幽谷钟鸣,字字句句落入她的耳中。

“可称呼我为阿冶。”

阿冶,阿冶。

此后很久,这个简单却精妙的名字便长久留存在了白榆的记忆中。连带那日,水晶灯织就的澜漫似梦花影,与引她屏息一滞的相视一同,织就了白榆毕生无法忘却的疼痛。

阿冶,阿冶。

你为何,要为自己取一个这样荆棘丛生的名姓?

你为何,要选择那样风雨萧条的一生?


那日初见之后,金陵女子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闻冶瑰,便以家庭教师的身份在白府宿下了。她住一层里间朝西的客房——是她的卧室,同时也是白榆学习的教室。房中陈饰简素非常,皆是印合了闻冶瑰的意思。开门走入,直直正面的是临街的七色玻璃花窗,花窗外是金陵四通八达的街道,频频可见打扮各异的不知名旅者在窗外疾步赶路,须臾便走完了一行毫无修辞的历史、一页清简沉闷的年光。房内左一侧临窗设了一张紫檀木书案,案角镇一方乳钉纹豆形琉璃香炉,平素焚一些木质调的线盘香。炉侧则放置了各类英文书籍,是为教习所用。书案后是憩息的所在,靠左边墙壁一张西洋简单制式的床铺,四周布下了奶白色的丝幔,炎热天气时也充作蚊帐用。右一壁只设有一架立柜,用来挂些衣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在第一次看到闻冶瑰的卧房后,白榆不禁惊了一惊。一个大活人的房间怎能简单至此呢?像是苦行僧孤禅的寄庐。但倏而又回想起,她来时,就是一副了无挂碍的样子,单手拎了一只皮制的四方手提箱,就这么干净利落地搬进来了。在教习的业余,她的日常生活也是简素的紧。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内,焚香、喝茶或不加糖的咖啡,而后读书写字,以及读书以及写字。她读诗,自然也写诗,阅读惯习偏好沉博绝丽的文字,那种血色旺盛的雍容。故而古典文学风华与外国宗教绝唱,皆是她的雅好。桑榆晚照中,白榆望着那道临窗伏案的瘦薄剪影,时常会好奇她究竟徜徉在怎样一个无声世界中?在个我价值与宏大世界的驳论与辩白里,她不懈耕耘,安静得仿佛是深井底的一片影子。

可是人,怎么能活的仿佛没有自我?

又或者,人的自我怎么能辉煌的如此荒凉?

于是斟酌再三后,白榆决定为闻冶瑰单调的房间填一些别样的颜色。

午后时分,白榆拿着画笔,坐在被橙黄透亮的日色格外偏疼的画架前,沉心思量着。直到夕辉收尽最后一丝尾光,她才泯出明朗的一笑,就画笔在颜料盒子中蘸取些拿坡里黄,开始专心作画。

约莫两日之后,这副画作收下了最后一尾,正式问世——

那是一幅用色极为张扬而大胆的向日葵。却不是栽在盆景中作观赏之物的那种,而是在野地中遒劲盛放的野生向日葵。舒展的白色画纸上,调和过的纯净拿坡里黄是画面中最充实的色调。那是一种非常富足的黄色,像百年殷实人家廊下结出的一整排肥硕的嫩蕉,在长久的眷恋与看顾中昭示出最鲜活饱满的生命力。画面上端,阳光丰腴,如圣玛丽教堂天顶上的大面彩绘玻璃,投出繁丽而绚烂的色块。更遥远的背景中,是维罗内塞蓝调就的大片晴朗天空,也是向日葵沐浴着的咫尺故乡。灿烂、辉煌、自由与奔放是整幅画作的主题。白榆欲将八月初、向日葵最盛大的花季整个裁下送给闻冶瑰,从而装点成她阴郁沉闷的房间中、她平淡寡素的世界里,最奢华的一块净土。

深冬中,当白榆把画作并一捧开的正好的向日葵送到闻冶瑰房中时,后者着实是惊了一惊。

“眼下,并不是向日葵的季节。是我央告了父亲,托人,从很遥远的地方连夜买回的。”

“虽则花将落,但我希望,我的画能长久博你欢欣。”

她虔诚祈愿她,

长久欢饮。

毕生欢饮。

闻冶瑰怔在原地,手中捧着她赠予的斓丽辉煌世界,好久都回不过神来。她垂首,细细去看她的那副画作,用色明艳、线条婀娜、布景生活。一时只感觉温热的血脉在缓慢流淌,一向吟惯了凄风苦雨的枯井心肠也见得了几分奢侈的光明。大抵因缘本如是,天可怜见她们都是受浪漫之神宠幸的女儿。虽则,她作诗,她作画。但缱绻印合的灵思与心绪并不会因为流淌的形式迥然便致壅塞。她的画让她得以一瞬自荒芜的谷底走出,走至另外一个异美时空。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包绕着她,携她一同长出叛逃的翅膀,背离血泪横陈现实,飞抵丰饶富铄王国。在那里,她痛苦的原址得以安眠沉息,她看到向日葵探过高墙,接过她的玫瑰火种,笔触一挥,撒来漫天辉煌的和平。

很久之后的后来,在触目的血光中的闻冶瑰终于承认,她坚定的炽心确然曾很不经意地动摇过。不经意,却很笃定地动摇了。便是在那样促短的一瞬,心中的雨季终于肯抬手放过她一次。祭奠的哀歌正在放晴,使命的棱角像是划开姻缘帛段的利剪。她多想逃离。

在那一刻。

很久都不曾等到回音,白榆胡乱搅弄起了十指,越见筹措。说也奇怪,因出身故,她自小并不是见识短浅、贫于应酬、不曾过礼问客的小家女子,但这一次却格外慌张了些。她并不知道内心的那分忐动究竟是为何,只是深怕阿冶心生不喜,或是怪她唐突。但单从画技来讲,偌大的金陵或许并无许多同龄之人得与她比肩,这副画作她又尤其付诸了太多心思,应说是不该不为她所喜的。但是,她素来坦荡纯粹的心底竟在望入闻冶瑰凄凉的眼底的刹那,缠出盘根错节的麻线来。她忽地很怕她不欢喜,不欢喜她画中之旖旎,不欢喜她独擅之所长。但比起她的不欢喜,她更怕的是她根本不曾看到她的旖旎与所长。故而即便是筹措着、是胆怯着,也是要将精心置办的厚礼双手奉上的。可那又是怎样一回事呢?正置身于生命中第一个花季的白榆初次感知到,欢喜与悲伤、期冀与绝望、依依与倔强,竟可同时并存于最深沉的情绪中。但她那时尚且不知,那是被刨动的情根正在顶出沃土的绿茵征兆,疼痛与痊愈的杂冗悖论,唯有在爱情的王国中才可寻找到纾解的线头。

闻冶瑰僵了很久,久到白榆心中的向日葵几乎要凋落,才堪堪醒过神来。

“我喜欢。”她清晰吐音。

“很是喜欢。”她又重重补到。

闻冶瑰重新抬起头来,望入那双单纯的眼底。

“阿榆。”她抬起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了白榆的侧颊。

须臾间,和风静默,时间柔软,她掌心的温度藉由肌肤相触的纹理丝丝缕缕抵达了白榆悸荡着的心田,一种饱藏着玫瑰气息的意念能量落成了一枚晶莹的种,在她栖息的宁静园林里,兴起了大江大河。

那时,在玉蟾素辉之中、在雪光皓渺之中、在锦帐帷幔织就的缭乱倒影中,柔弱的女孩们在象牙白塔的坚实守护下如萍而聚。无问是否刹那间就要散去,青春与热爱都已在一夜间自拔超脱。

但我不知,我不知,阿冶,实则你原是玫瑰,本无意于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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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三个星期过后,白曳接到了医院医师的电话。

“身体并未见不良病灶,只是心理测试的结果显示,老人家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好。担心是老年抑郁症。”

细微的电流声嘶嘶啦啦地送达令人安定的讯息,白曳先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得后半句后,便又重新蹙起了姣秀的眉宇。

“老年抑郁症……”

白曳兀自忧心着母亲的病症,但眼前约莫幻出的,却是一双分外熟稔的眉眼,和一点嵌于眼下的痣。

短暂的沉默如池塘中的涟漪层层漫开,似乎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担忧,年轻的医师连忙续道:“白女士不必过分担忧,目前的结果来看。老人家的病症尚不严重,抑郁程度还在轻度。只需家人多加陪伴,配合药物治疗,便能缓解。”

白曳醒转过来,抬腕看了眼时间,随即说道:“那,我今日下班后去您那里拿药。感谢您,陆医生。”

这日黄昏,白曳踏着跳金熔彩的夕色返家。醉日如丹,行人提菜、车辆徐行、路灯闪烁,万象皆醺,偌大而忙碌的城市凝成一帧亘久不落的斑斓影像。那落照她身,自她荷花叶的裙摆流淌而下,而后一笔厚涂至天际的日泽髹亮了整段归途,宛如流星摆尾的壮丽,很有些盛装加冕的隆重。

倏然间,她想起一位古老的诗人和他传唱千年的句子。

“Pull away the clouds and you will see the sunshine all over the sky.”望着雍容华贵的夕阳烁光,她不由柔声吟哦了起来。

雪莱,一位启蒙了她的少女文思,曾在她童龀年华某个沉寂的夜晚,引渡她走到缪斯女神面前,伴她在额间受下第一次点化的英国籍浪漫主义诗人。她十分挚爱他的诗篇,直到如今,这挚爱仍然未减分毫。因了她的喜爱,十岁时,母亲赠予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本雪莱诗集。

约莫半刻钟,她便看到了栽于门前的那两株高大的木棉树。于是紧走了几步,掏出钥匙转入锁眼,缓缓推开家门。身后的余晖像是英国黄金时代的皇家贵妇,应了她的邀约,盛装入门做客,金色华裙延漫下的一径绚缦焕曜光影,遥遥指往母亲的房间。

母亲的房门未掩,也教遍洒的落日金碎浸染的一室浮华。其间阖室无灯,隔岸留出数丈鸦黑,仿佛造化蓄意的留白。白曳迈动着步子,一步一步,自房门外的世界走向母亲的房间,如在浓稠的黑夜中,从一盏灯下走向另一盏灯下。又如在深邃的河汉中,从一颗星走向另一颗星。

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

母亲正坐在临案的书桌旁,垂首读书。今日是一身黛色的老式旗袍,襟摆处攒有繁冗花叶,在夕晖的晕染下涓涓淌出年轻时的花香。她倏然只觉母亲的姿态似乎有些眼熟,和那一夜,她自母亲房间立柜中储藏的那副画像分外肖象。莫非,那幅画竟是母亲的自画像?可那双愁凝含情眉眼,似乎并不似母亲。

咦?那柜呢?那画像呢?她这才看到,房间一侧已不见了那挺红木立柜。旧物、旧事、旧人皆已去,留下空落落的一块。像被剜去一刀的心脏。

“阿曳,过来。”

母亲的呼唤依然和蔼,白曳应声走近,却见得那副画像正立在母亲的足畔。母亲的手中握着的书卷,是一本纸页泛黄的古旧诗集。她定睛一看,见诗者名姓正是:珀西·比希·雪莱。

那正是她十岁那年,母亲所赠予的那本。她记得,诗集中偶有夹批眉批,如女儿形貌依依隐现,是十分端正肃立的铅笔字迹。倒不像是母亲的字迹。常言道字如其人,那字形铮铮若凛冬朔风中的梅骨,钩锋利、竖恣意,格外苍劲孤绝了些。想来,写下那笔字的人,骨血中大抵是烈马风刀、风雨萧萧,像冰崖之畔激荡着一片骸骨累累的战场。

“母亲,今日怎么想起来读这个?”

白曳探首一看,却见得母亲正在读的诗是那折《To Wordsworth》。辞文虽美,字里行间却蔓延着一股婉转哀戚的气息,带着极淡的遗恨与憾然。

但老人并未回答她,只淡淡望了她一眼,而后转过头去,望向了醉山颓倒的窗外——

残夕如血。

令白榆未曾想到的是,闻冶瑰为白榆上的第一堂英文课,是鉴赏一章绝唱的英文诗。

这倒是很出她的意外,她初通英文,读起来虽不艰涩,但也并不能做到字字详熟。且起初,她心中是十分疑惑的——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师,不去一板一眼地教词文句法,上来便烹制了一桌饕餮盛筵。可她纵然疑惑,却并不抵触这样的教习方法,甚至是有些欢喜的。常规英文学习像是老学究书斋中的摇头唱调,实在过于枯燥沉闷,她倒庆幸,感谢上天赐予了她这样一个别出心裁的妙人,免了她的困顿烦恼。

“Poet of Nature, thou hast wept to know

That things depart which never may return:

Childhood and youth, friendship and love's first glow,

Have fled like sweet dreams, leaving thee to mourn.

These common woes I feel. One loss is mine

Which thou too feel'st, yet I alone deplore.

Thou wert as a lone star, whose light did shine

On some frail bark in winter's midnight roar:

Thou hast like to a rock-built refuge stood

Above the blind and battling multitude:

In honoured poverty thy voice did weave

Songs consecrate to truth and liberty,--

Deserting these, thou leavest me to grieve,

Thus having been, that thou shouldst cease to be.”

坐在临窗而设的紫檀木书案边,白榆双手托腮,阖目静静听着。她身侧,身段笔直的女儿手持书卷,操着略显哑沉的轻柔嗓音,逐词逐句,字正腔圆地念来。日色融成油彩,将她微垂着的婀娜颈线勒做一弧神来的金色工笔。她读的很是从容,铿锵有致,声调柔和而平缓,仿佛是万能的耶稣基督座下最谦和的神女徒使,正手捧圣灵旨意,对眼前年幼的新信徒传唱着亘古而神秘的召训。

闻冶瑰的嗓音并不算美妙,至少,在女儿中不算。不若黄鹂啼柳般清脆,也不如夜莺歌月般灵软。但是,却自带一种庸和、安静的淡然。三分低沉、两分沙哑、四分从容,与余下的一分慵懒,便凝成了独她堪能衬得上的好嗓音。可音韵的事白榆懂得不多,她只懂绘画。是故当闻冶瑰念诵时,白榆的头脑中便沥沥然渲染开一片本该宁静祥和的平原阔野:花鸟蝴蝶、茂茸草木,高飞的白鸽与流浪的游人充作其间最灵动的颜色。另一壁,幽港悄寂,小舟系于缆绳下,在琥珀似的池塘央悠哉游哉,宛如摇篮中的孩童正于母臂中安享自在。

可,当诗意燃至沸点时,画面又骤然被生生撕裂,那略微沉哑的声音也亢厉了几分。美丽幻灭了,仿佛,朦胧的纱绢下所笼罩的并不是平和的沉睡处女,而是一副腐败髅骨。偌大的世界不过是一座毫无生气的荒城,而这荒城,被长久的凄夜所浸泡着,渐而颓败做一圈等不到天明的坟垄。

“In honoured poverty thy voice did weave

Songs consecrate to truth and liberty,--

Deserting these, thou leavest me to grieve,

Thus having been, that thou shouldst cease to be.”

白榆唇齿翕张,尝试性地跟念起了诗篇着末那几句。彼时的她难以了然那诗句中的深层含义。只是觉得这几句似乎格外凄婉、哀苦,糅进了象牙塔中与高贵的艺术为伴的她所不能揣度的重量。而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白榆方才领悟,那时的阿冶,是真真曾试图用如此周折婉约的方式,将沉睡许久的她唤一唤。可奈何她懂得太迟、太迟,而真正懂得的时候,她们之间却早已横曳了百万里的破碎河山。

“这几句,恰是这诗的传神所在了,阿榆,你可懂了么?”

被闻冶瑰妙韵悠长的发音拨弄了许久,白榆的心弦仍在荡漾,根本瞧不分明那双望她望的切然的幽邃目光中,那分掩饰不住的期盼。“仿佛是懂,却又不是很懂。阿冶,我英文词认的不全,你教教我,这个念什么?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似乎记得,Desert意指沙漠,又为何能引于此句之首呢?”

旦听得白榆的询问,尚且浅尝辄止于文词用法层面。闻冶瑰一时默然,敛下眉来,任眼底那层藏得极深的微光黯了黯,继而不动声色的寂灭了。

似乎等了很久之后,她才重新开口:“是我不好,尚未知你学习深浅,未带你认全词汇便要你读诗。无妨,我们重新学来。”

白榆不曾多想,只讷讷点了点头,而后接过闻冶瑰递来的书卷,开始用心记忆起其中特别标画的词句。

“今日家中只你一人么?”忽然地,闻冶瑰随口闲话道。白榆接过那话头,“嗯,父亲外出公务去了。”

“近来,似乎又有些不太平了。”

“谁说不是?炮火频生。不过你且放心,在白府,你安全得很。”白榆安慰似的望了闻冶瑰一眼。“嗯……但恐怕你父亲又有的忙了。”闻冶瑰沉思道。白榆浅浅蹙起眉头,“是啊,自春日以来,父亲的案牍就没空闲过。下月校长大婚,父亲也在应邀之列呢。”闻冶瑰深思半晌,又接:“……那该是好大的阵仗。”

“阵仗虽大,人情也烦。不过父亲还是要我奉上画作,我也只能应付着。”

“阿榆。”闻冶瑰骤然出言打断,倒让白榆惊了一惊。“你可曾听过先前……沪上宝山路发生的那件大事?”

“咦?这,你怎么知道的呢?。”白榆抬起头,正正望过来,眼底写满了好奇。

“……嗳,之前有同学出去游学,私下说予我的。”闻冶瑰别过眼去,垂首检视起了白榆的笔记,点指示意:“这里,把词性标注好为好。学英文还是要关注文法,可别光记去了释义。倒是缘木求鱼了。”

“好。”白榆拿来笔,依言照做,“这就不为奇了。不过那时,我是去过宝山路的。”

闻冶瑰闭了闭眼,面目发白,仿佛被很深的痛苦碾过,梅枝似的眉骨攒如卧山。

“不过我未曾停留许久,之后便和陈伯离开了。欸?阿冶,你怎么了?”

“……没事,似乎是晨间饮多了咖啡,胃疼紧。”

“你竟有胃疾么?那你可好生看顾好自己。不该那么爱饮咖啡的。这病缠人,不愿好。我去喊宋姨烹壶茶来。”白榆做好了笔记,顺势起身往房门外走。闻冶瑰点点头,“嗯,也好歇息片刻。少时午后,我们读点别的诗。”

“好嘞。”

自那之后,闻冶瑰教习给白榆的,皆是中规中矩的词章文法。那折绝唱之诗再未在二人的对谈中现过身,是真如那诗中所哀悼的,背黑暗而向光明的坚毅革命者终究还是在使命未至的半途便抛却道义、焚毁戎装、丢失盔甲,甚至,还将磨砺过的刀刃反戈指向昔日如兄如弟的盟友,自去过那权柄滔天的神仙日子去了。Shelley的用词纵然是柔肠百转、饱含惋惜的,但那薄纸之下,却是闻冶瑰所无法坦诚的、血肉模糊的狰狞底色。居于琼宫天阙的白榆真似一朵流云在空中独自漫游,她不曾真正俯身,去触及闻冶瑰扎根的苦难与无助,故而,也就不能读懂常伴她的寂寞与哀伤,直至这寂寞与哀伤早已如鸩毒,深缠芳骨。

后来,白榆曾在札记中如是写道:“上天要我遇到你、爱上你,却不曾给我机会去真正读懂你。故而,我们之间的爱愈是热烈、真切,就愈是灼人、疼痛。对于爱情而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阴差阳错的酷刑?明明,那时我们四目相对,正各自牵出情愫,却终究只能如萍水之交般,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相容。阿冶,想来,你常念于口中的咫尺、天涯便是如此意味了。”

可阿冶,纵然那时你曾对我有过极为私密的失望,纵然我亦曾因无法参透你的诸多落寞与愤懑,但我感受着,或是我们心照不宣地感受到了,我们之间的爱,终究还是在那些耳鬓厮磨的传唱中落地、生根,在云雾杳缈的断崖之颠,它确然曾长久的辉煌。


时光澹荡,须臾便走至民国十七年元月。

新岁的气息由随逐丈趋近的凛冬寒气,在火劫洗掠过的伤疮土地上渐次燃点。但白府的灯华向来如供奉于象牙塔中的长明,在洁白与坚实的护佑中,恒久葆有着珍贵的平静。福如明珠之璨,铜墙铁壁亦或刀枪剑戟,皆与白榆的少女生命不甚相干,她穿着遍染油彩的白色布裙,攀于长梯之上,于拱形的圆顶华蓬绘下了普罗米修斯的庄严神迹。在上帝宠爱的伊甸国度里,凡俗之人的热血皆因赎罪而奔腾。

可那热血、那因怀璧才招致毁灭的烈烈奔腾的热血,恰是彼时、闻冶瑰心底最致命的伤痛。

当她看到那个少女,在隆冬最炽盛的一柱彤光中飞彩绘下巨献的宏图时,她便知,那图,又是她再度满怀期待地献予她的珍贵礼物。

重重又重重,蜿蜒盘旋的黑胡桃木阶梯下端,红色绢丝旗袍袭身的女子抬首仰望,柔情纠缠的目色尽头,牵往的是另一个正于自家圆拱形天顶上作画的女儿。那是一幅用色豪情的《普罗米修斯》,草木不生的巉岩峭石上,肢体硕壮的巨人四肢腰部为缚,面目痛苦,一只凌空翱来的巨鹰悬于他腹间,正以尖利的喙去啄食生鲜的内脏——

是,这才该是这幅图画的本来面目。

可于此际白榆的掌中,巨人却与嗜血的雄鹰成为了比肩而立的挚友,身体完整而健壮,远远望出的目光中,还透出一种朝圣的轻盈。

白榆容色泛红,眉眼雀雀然,在听得那一串端庄的脚步时便回过头来。这副画是前些日子,阶下之人诵读过的拜伦诗一篇。那一日她去请教,正碰到闻冶瑰临窗而坐、铿锵荡徊地祷唱。女子捧卷流泪,背后的残夕浓的像殉情的爱人融汇一处的热血。她诵念的入情,她也听得震撼。可那诗中的神迹实在太过腥腐,并不为白榆所喜。而更不为白榆所喜的,是如此气度夺人的女子在吟哦那诗歌时,眼神中竟流出那般凄切悲愁的泪影。故而,白榆便依照着自己的心意,将诗中的画作修饰改动了一番,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白榆不喜欢看闻冶瑰生泪,也不喜欢她孤独地久坐,不喜欢那些本该远离她的一切一切。她坚信着,她是难得的好女子,值得读轻快而欢愉地度过这一生。

可白榆不知道的是,彼时,仰头望来的闻冶瑰正经历着怎样痛彻的心念折磨。她如何容忍?心中血色凄厉的神迹变幻成了那人梁上色调华美的神梦。有那么一瞬间,闻冶瑰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亘于她们之间的鸿崖,是怎样隔世一般的遥远和难以弥合。

在闻冶瑰心里,作画的那女儿也合该如她的画作是,饱满着生机与火热,风光而简单地存在着。却不该靠近她、甚至像她一样,恒常将自囚于自己绵密的雨季中,一团苍老,潇潇暮烟,将生命中所有的欣喜与欢愉都视作指尖倏忽而逝的萤火一点。迎面扑来的万丈风尘中,每一粒都是杂草墓域的粉屑。

这般明丽轩朗的姣好眉眼,本不该为愁云席卷。

如是故,站在阶梯下端的闻冶瑰,并未给出白榆所希冀的反响。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白榆在画作收下最后一帚华丽的尾后,又在末端,留下了两行娟秀的字迹。

“The sufferings of mortality,

Seen in their sad reality.”

看着那字迹,闻冶瑰倏然又觉好笑。

好笑之余,又感觉到了无边的盛怒。

她凭什么,要信手美饰她历经的苦难?!

那辉煌富贵的图画,何尝不是对血染诗句最嘲谑的误读?!

是对她的伤痛最轻薄的摹绘!

是她们之间,

多么剥皮见骨的悲哀!!

于是,一些原本只觉悲戚的吟哦,也跟随那刺目图画旁逐词落定的诗句,在心底咏叹成振聋发聩的长调——

人寰所受的苦痛,

是种种可悲的实情!

恰似烽火狼烟的古老土地,遍冶着多少星星血点的英灵!!

其实,白榆并不知道,在她吟哦的后续,此篇诗实则还有续章:

The agony they do not show,

The suffocating sense of woe,

Which speaks but in its loneliness,

And then is jealous lest the sky

Should have a listener, nor will sigh

Until its voice is echoless.

那郁积胸中的苦情一段,

它只能在孤寂时吐露,

而就在吐露时,也得提防万一

天上有谁听见,更不能叹息,

除非它没有回音答复。

这是一桩关于道义与情缘的锥骨质问。愤懑过后,闻冶瑰又觉悲凉。这从来不食人间疾苦的女儿,快乐并充满期待地对她拨响不染分毫杂质的心音,又要让正陷足暗夜中的她该如何答复?

迢迢复迢迢,蜿蜒盘旋而下的黑胡桃木阶梯仿佛丝线两头,一头连接着敢为心悦之人攀高豪绘的稚嫩贵女,一头却递去给那隔着森郁冷雾,独自趟过太多生死冷暖的薄命之人。闻冶瑰何尝不知白榆的深情厚重?便如那日初见后,她亲手描绘的那副向日葵也曾在漫漫压顶的夜涛中,短暂晴明了她的天气。但梦醒时分,一切琴瑟和鸣、心意交通的乐章不过是悲怆生命起奏的婉转序曲,她与她,就仿佛是各自置身于神明与鬼两相殊途的异域世界,光明与黑暗或许可偶尔并肩,可这世道如此荒诞,荒诞以至万万怨鬼难安,当权者却依然枕梦黄粱,用累累堆垛的白骨为自己铺就定鼎九州的圣台。在讴歌与放哭交融混杂的世间,她每一次举步维艰的前行,都意味着要向她铸起铜墙铁壁。

却也不是不曾有过深切的感动。

像蹒跚在长久糜灰的荒芜之中,忽而有风,吹来一叶丽色的花踪。

霎时,惊天动地。

可眼中深处那丛感怀,还是药石无医地黯了下去。之于凡间深沉的苦痛,穹顶之上这副被改动过的《普罗米修斯》实在透露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不通人情”。对闻冶瑰而言,苦难与命运的命题本不该被如此解构,一切关乎血泪与生死的篇章都理应被致以万分庄肃的态度。不然,生命便会被视作微尘草芥,在粉饰出的太平盛光中被遍地屠杀。她一直都知道,白榆所栖息着的这片安宁园地,终将成为焚烧她和平的业火。

于是,她冷冷地望着孩童一般兴奋的白榆,淡淡开口:

“那首诗你尚且未读懂,又如何画的出真正的《普罗米修斯》?下来吧,仔细摔着。”话毕,她便甩着孟浪的裙摆,旋足自去了。只留给那错愕之人一个凉薄的背影。身下的脚手架倏然化作困顿的枷锁,在真情与凉薄两相纠葛的悬崖之侧,只有那不谙世事的女儿一人,迟迟难以醒转,直到走廊中再无声息后,独自失落、沉沦。

阔室无声,高跟鞋敲击在橡木地板上的声响犹萦在耳,仿佛灵魂孑行的空洞甬道中传来了促短的哀吟。闻冶瑰自始至终都未曾回过头来,去看一眼那从高耸的脚手架上爬下追出、望着她远去背影懵惑失落的天真女儿。她的诗篇她永远无法读懂,而纵然她不愿将这掌间的花叶扬去,所能还诸的,也便只有遮眼的荒芜。

源网络


(下接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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