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发处，血泪染成丹。
80年代，苏北向家村。
今天是个好天气，向大爷和向大娘却没有下地，一大早，向大爷就去了5里外的集市上赶集，向大娘在家里忙里忙外收拾屋子。
昨天，他们收到城里回来的人捎来的信，他们的大儿子志军今天要带女朋友回来。
想起志军，向大娘嘴角不禁露出微笑，志军这孩子从出生就让人省心，性格好，乖巧孝顺，还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虽然志军没有考上大学，但被他老师推荐到了县城图书馆工作，不用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现在还找了个城里的女朋友，真是光宗耀祖啊！
向大娘看着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于是走到小儿子志远的房门前，拍着门大声喊：“志远，志远，起床了，今天有客人来，没水了去打点水来！”
没有回应，向大娘推开房门，掀起志远的被子，志远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嘟囔了句“烦死了”，拉起被子蒙头又睡了起来。
向大娘拍了一下他的屁股，无奈地转身出了房门。
唉，明明是同个爹娘生的，还是双胞胎，性格差别咋这么大呢！
志远只比志军晚出来7分钟，性格却一个天一个地，哥哥志军不怎么爱哭，吃饱就睡，而志远，却闹腾的很，从早哭到晚，着实费了向大娘不少精力。
长大了，志军憨厚老实，喜欢安静地看书或者自己玩，而志远却是又皮又坏，总是抢志军的东西，哪怕一颗石子也要抢，还总是和村里的小孩打架，很是让人伤脑筋。
志军从小成绩就很好，志远读书却不行，小学都没有勉强读完就回家混日子，活也不愿意帮着干，为此，志远没少被向大爷揍，向大娘也时常唠叨着让他跟自己哥哥学着点。
向大娘想到这些，叹了口气，看看日头，时间不早了，于是自己提起水桶准备去打水。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向大娘听到村里的“大嗓门”花嫂的声音：“呀，志军回来啦”，然后是志军的答应声，向大娘赶快放下手里的水桶，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还抹了抹头发，然后跑步到门口。
不远处，儿子志军正在跟村里人打着招呼，他身边，跟着一位穿着洋气踩着高跟鞋还烫了头发的漂亮姑娘。
那姑娘是真漂亮啊，皮肤好白眼睛好大，向大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一下看直了眼。
志军看到了向大娘，喊了一声“娘”，然后转脸和那女孩说了句什么话，就带着她朝家里走来。
志军和女孩走到门口，向女孩介绍道：“玲子，这是俺娘”，然后又向向大娘介绍：“娘，这是俺给你带来的媳妇，玲子”。女孩笑着轻轻捶了他一下，说：“谁是你媳妇啊”，然后叫了向大娘一声“婶”，声音又甜又脆，向大娘“哎哎”答应着，心里乐开了花。
后面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七嘴八舌地和向大娘开着玩笑，向大娘边招呼着他们边拉着志军和玲子进了家门。
向大娘一边搬出凳子给他们坐，一边唠叨着：“哎呀不知道你们回来的这么快，我这还没收拾好呢，早知道我就再起早点了，口渴了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向大娘说着便走进厨房倒了两杯水出来，那水她还加了平时不舍得吃的白糖，志军边接过去边说：“娘，不用忙，你坐着咱们说说话就行。”
然后问：“俺大和志远哪去了？”
向大娘回答：“你大赶集去了，志远还没起床呢，唉，这个混小子，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
这时一声“吱扭”，志远打开房门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出来了，看到志军，冷漠地叫了声“哥”。
志军答应着，然后告诉玲子这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玲子笑盈盈地说：“看出来了，你俩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呢，要是在外面碰到了我都分不出谁是谁。”
向大娘插嘴说：“别说你了，现在他俩还常常被村里人认错呢，不过也不是完全一模一样，志军小腿肚子上有一颗痣，志远没有的，他们小时候认不出来时都是用痣区分的。”
志远这才注意到坐在哥哥身后的玲子，接触到玲子那充满笑意地弯弯的眼睛，他仿佛被电击了一样定住了，这不是挂历上的美人吗？居然来到了自己的家，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志远，志远，愣着干啥呢，这是你哥女朋友，也不招呼人，你这孩子真是，这么大了还不懂事，都跟你说有客人来了也不早点起床。”
向大娘的声音把志远的魂拉了回来，他朝玲子点点头，然后说我先去洗脸了就慌乱地跑到院子里，拿着脸盆往压井旁走去。
向大娘对玲子说：“闺女你别介意啊，他弟兄两个虽然长得一样，性格却不同，这志远从小就不讨人喜欢，不像他哥。”
玲子说没事没事，第一次见面嘛，别扭可以理解。
向大娘娘摸着玲子的手，说：“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闺女，志军找了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时向大爷赶集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块猪肉，还买了一些果子，志军和玲子起身和他打招呼，向大爷答应着，口里说着“坐坐”，然后把肉递给向大娘。
向大娘问玲子：“喜欢吃饺子吗？咱们中午包饺子吃管不？”玲子点点头，说“好啊婶，我最喜欢吃饺子了，就是我不会包，不过我会擀皮，等下我帮你擀饺子皮呀。”
这闺女真是好啊，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向大娘内心对这个未来媳妇真是满意极了。
这顿饭吃的很愉快，连一向死气沉沉的志远都有了些生气。
饭毕，向大娘拗不过玲子，由着她帮自己收拾饭桌和刷碗，看着忙碌着的玲子，向大娘心想自己真是好福气啊，有志军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还有个这么好的儿媳，辛苦大半辈子也值了。
但她瞥见蹲在一旁的志远，又有点犯愁了，这个小儿子又懒又不听话，在村里名声也不好，以后怎么说媳妇呢！
玲子收拾好了，大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天，志军对玲子说：“我带你到处走走吧，后山有一大片野杜鹃，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开的很鲜艳，美极了！”
玲子连说“好啊好啊”，于是，他们并肩朝后山走去。
志军家离后山并不远，他小时候常常会去那里放羊，对地势很熟悉，知道哪里的路好走，那山也不高，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山顶。
“哇，太美了！”
一大片血红的杜鹃花兀地出现在眼前，玲子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奔跑过去。
玲子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杜鹃花，她爱花的爷爷就在花园里种了几棵，以前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色，现在她知道了，她以前见过的杜鹃，枝条是经过人工修剪的，没有任何个性。
可是，眼前这漫山遍野的杜鹃，没有人干预，天生天养，恣意自由的野蛮生长着，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不由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坚强和美好。
志军看着快乐的像只蝴蝶一样的玲子，不禁被她感染，他走上前去，摘了一朵开的正盛的杜鹃花别在玲子的头发上。
鲜红的杜鹃花把玲子的脸衬托得更加娇艳了，志军忍不住轻轻吻了玲子的额头一下。
他们恋爱半年多了，这是志军第一次大胆直白的表露爱意，玲子羞红了脸，把头埋进志军胸口，喃喃地说：“志军，谢谢你，谢谢你带我看到这么美的景色，谢谢你爱我，我，我也爱你！”
她紧紧地抱住志军，志军也回应了她，俩人忘情地拥在一起，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一双像是要喷出火的眼睛正在盯着他们。
年底，志军和玲子结了婚，婚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城里，玲子的父母帮他们安排了新房，假期和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回到向家村，早在他们婚前，向大爷和向大娘就把他们住的那间大卧房腾了出来，而且精心翻了新让给他们住，自己搬到了志军以前的卧房。
虽然志军和玲子都说没必要，但他们心甘情愿，他们都太喜欢这个儿媳妇了，想把能给她的都给她。
玲子也被两位老人感动，心里暗暗发誓会好好孝敬他们。
多么和谐的一家，多么美好的生活啊！
又一个周末，志军和玲子回到向家村，那天白天还晴空万里，下午十分却阴云密布，闷雷阵阵，似乎有一场大雨要来。
向大娘看着变天了，向大爷放羊却还没有回来，于是叫志远去山上找他回来，志军说：“我也一起去吧，多个人赶羊群更快。”
向大娘点点头说好，给他们两兄弟一人拿了件雨披备着，又让志远拿上了向大爷的斗篷，玲子让志军小心点，志军点点头，就和志远往后山走去。
他们出门没多时，一场暴雨就落了下来，玲子坐立不安，向大娘安慰她：“放心吧，他们从小就天天去那山上玩，在山上跑大的，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可是天都快黑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向大娘也有些坐不住了，嘟囔着咋这么久啊。
雨势小了点，向大爷赶着湿透的羊群回来了，玲子忙跑出去门口，没看到人，向大娘问向大爷怎么没和志军两兄弟一起回来。
向大爷一脸吃惊：“他们去找我了吗？没撞上啊，我下午看天不对劲就赶紧赶着羊下山了，到山脚下的时候开始下雨，我就到一个痷棚躲雨去了。”
向大娘慌了，玲子也着急的不行，向大爷说，别急别急，我这就去山上看看。
“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找啊！”向大娘喊着，向大爷点点头。
“大，您可千万要把志军找回来啊！”玲子带着哭腔喊着。
向大爷说：“放心吧，一定把他们找回来，你跟你娘在家等消息。”
“大，娘，玲子……”
向大爷还没出门，他们回来了，只是状况有些不好，志军的腿一瘸一拐的，还流着血，浑身都是泥水，他背后背着的志远似乎受了重伤，头部在渗血，人好像也没了知觉。
老两口赶紧迎上去，玲子也紧张地跑过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志军说，他和志远一起去山上找放羊的大，一路找到山顶，结果路太滑，俩人都滚下了山坡，志远的头磕到了石头上，严重一些。
向大爷套上了驴车，说先别说了赶紧去医院吧。
志军点点头，把志远放到了板车上，玲子说：“志军你也受伤了，一起去包扎下吧！”志军答应着，玲子扶他上了车。
在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在车上躺着的志远手里紧紧攥着一朵杜鹃花，不知道是不是被血染了的缘故，那花格外的红。
第二天，向大爷一路哭嚎着从镇上的医院回来，原来，因为志远的伤势过于严重，没有抢救过来，半夜时分咽了气。
看到志远尸体的向大娘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虽然这个小儿子没什么出息也不让人省心，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向大爷和向大娘都伤心欲绝，无心操办志远的后事，于是，志军便挑起了大梁，拄着拐杖挨家挨户求村里人帮忙让志军入土为安，玲子一边安慰着公婆一边也跟着忙前忙后，虽然和这个小叔子接触不多，但那是自己丈夫的同胞兄弟，长嫂为母，玲子觉得自己应该多出点力。
忙了一天，安慰好了公婆，玲子已累的不行，便回房歇息了。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有人在蹭自己的脖颈，一下子惊醒了，睁开眼一看，原来是志军正趴在自己身上，喘着粗气，发出求爱的讯号。
玲子推开他，说：“志军，别这样，你弟弟刚过世，这样不好。”
志军抚摸着她，没有停止的意思，玲子又推开他，志军把头垂下，低声说：“志远死了，我也很伤心，我真的很伤心，他是我的亲兄弟，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玲子，我爱你，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我爱了你多久了吗！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任何女人都抵挡不了这样热烈的表白，玲子抱住志军，不再拒绝他，任由他在自己身体上活动。
志远出了头七，玲子要回城里上班了，问志军回不回，志军思考了下，说自己先不回了，志远刚走，爹娘还在伤心之中，想先陪他们一段时间，而且自己的腿伤还没好，所以先不回单位了，并让玲子帮他去请假。
玲子答应了，让志军好好照顾爹娘，好好养伤，并说自己周末就会回来。
周末，玲子如约回来，看着几天不见就苍老了十岁的公婆，她心疼不已，为了不勾起他们的伤心事，她没有提起志远，只问志军去哪了。
向大娘回答：“去割草了，羊好久没喂了，都快饿死了。”
玲子说：“我先去做饭吧，等志军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向大娘点点头，自从志远去世，她什么心思都没有了，饭也没有好好吃过。
饭刚做好，志军就背着一大篓草回来了，看到玲子，他露出了笑意。
玲子看他浑身都是泥土，头发上还挂着草碎，就让他先去换衣服，洗洗手开饭。
吃完饭，志军拉着玲子到房间诉说对她的想念，玲子闻到志军头上有一股味道，就捂住鼻子说：“你几天没洗头了，头发都有味了，以前不是都两天洗一次的吗？”
志军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在乡下没那么多讲究，给忘了。”
玲子说：“走，去院子，我帮你洗。”
志军点点头，直夸玲子真贤惠。
玲子用盆打了水放在高凳上，又找了张矮点的凳子让志军坐下，轻轻把他的头按下，撩着水搓揉着他的头发。
志军正在享受着，突然，玲子停了下来，志军转头看着一脸愕然的玲子，问她怎么了。
玲子回过神来，说没事没事，手有点抽筋，然后继续洗了起来。
洗完，玲子拿了一条毛巾慢慢帮志军擦着头发，“志军，”玲子轻轻叫着，志军答应了一声，“我想看杜鹃花了，等下陪我去山顶好吗？”
志军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我真的好想去看”，玲子又说。
志军说：“好吧，你想看我肯定会陪你去。”
俩人来到山顶，那片杜鹃花开的正灿烂，就像去年他们来看的一样，玲子还记得，志军温柔地把一朵杜鹃花插在自己头上，那时的风也是那么温柔，吹的那么令人陶醉，自己被志军有力的臂膀拥抱着，是那么的幸福……
“志军，你和志远是从哪里掉下去的？”玲子突然问。
志军似乎有些慌乱，也许，那对他来说是个痛苦的回忆，他不愿意再提起。
但他还是指了指一个地方。
玲子走过去那里，蹲下身来，那里确实有被压过的痕迹，有几棵杜鹃花的树枝被压断了，还有些残花碾落在土里。
志军望着不发一言的玲子，也沉默了。
许久，玲子起身，对志军笑了笑，说：“我看够了，咱们回去吧，太晚了让爹娘担心。”
志军点点头，想去搀扶玲子，却被她闪开了。
但是晚上，她并没有拒绝和志军亲近。
第二天，玲子趁志军去割草的时候出了门，没过多久，一辆警车一路鸣笛开进了向家村。
在村民的错愕和志军爹娘的哭喊中，志军戴着手铐被从家里带了出来，看到从警车上走下来的玲子，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我帮你洗头的时候。”
“我，还是不明白。”
“你确实和志军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都像，你知道自己和志军唯一的区别是腿上的痣，所以故意划伤了腿来掩饰，可是，你知道我和志军怎么认识的吗？
那时候，我走在街上被人抢了包，是志军见义勇为帮我抢了回来，为此，他被打破了头，头上缝了八针，你不知道吧，志军的头上是有疤痕的。”
志军，哦不，应该是志远低下了头，叹了口气，说：“你知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深深爱上你了，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得到你。
我羡慕我哥哥，从小我就羡慕他，为什么被夸奖的总是他，为什么他可以拥有那么好的工作，还拥有这么美的你，我羡慕他，也恨他，恨这个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却比自己命好的人哥哥！
我说过，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甚至，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我计划了很久，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下大雨那天去山上找大，就是个机会……”
玲子别过头去，泪水模糊了双眼。
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志军，他正捧着一把血红的杜鹃花，朝着自己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