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善人陈先生

陈先生是大善人,这点人尽皆知,在邻里街坊中更是有口皆碑,陈先生所在的良善村的穷苦村民没少受过陈先生的接济。俗话说,心善面慈,可这话在陈先生身上却不灵验,这陈先生的长相最易使人想起村西头的大磨盘,由于常年不用,虫蛀蚁食,风吹雨打,个头不见减少,可是这盘面上却愈加的坑坑洼洼,这些凸起和凹陷让陈先生的脸更加扁平,活像用久了的海绵,充满了随意性的幽默。但在良善村的村民看来,陈先生的丑是一种刻意的低调,充满了谦虚的可爱,每一个坑洼的接壤处都有散发着善良的光辉。

陈先生有多少钱,谁都不知道,村东头的王寡妇说陈先生家里有个专门放金子用的密室,满屋子金灿灿的,能亮瞎人的眼睛,王寡妇显然没有亲眼看见过,因为她的眼睛还好好的。陈先生并不是良善村的本地人,他大约十几年前来到这里,在村南头买了一处宅子住了下来,这处宅子原本住的是村里唯一的老中医,那老中医小气的很,村里人对他多有怨言,老中医去世后这宅子就荒废了,陈先生愿意出高价买,村长说:“这老中医啊,还有一个儿子,可是不在村子里。这钱我先替他收着,等他回来再给他。”于是陈先生就在良善村安了家。之前随他一起来到良善村的家仆模样的人,不久之后都被他遣散了,他就自己住在村南头的老宅子里。

起初村里人还对陈先生还有防范之心,但不久之后,陈先生就用实际行动打消了村民们的顾虑。那是陈先生来到良善村的第二年春天,地里的麦穗还没有被太阳晒成黄色,黏人的柳絮和着尘土像幽魂一样到处飘荡。村北头的大癞头蹲在一棵大柳树底下抽着烟,眉头紧锁着,给大癞头的眉头上了锁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小癞头。这小癞头有先天的哮喘病,这柳絮一飘,小癞头的病就犯了,大癞头到了40岁才有了这么个儿子,疼得像咯吱窝里的肉似的,别人碰一下都不让。医生说过,这哮喘病治不好,只能养着,养得好犯病的次数少,就活得长。可是今年小癞头这病犯得特别严重,大癞头背着小癞头十里八村的找医生都不管用,小癞头趴在爹的背上嘿仇嘿仇的喘着粗气,大癞头每听一声心里就像给谁打了一拳,也觉得喘不上气来了。“爹,我啥时候能好啊?”“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大癞头头一低,两滴眼泪掉在地上,迅速被地上的扬尘包裹住,在土里小范围的打着转,仿佛这眼泪中有什么秘密似的。

就在大癞头都考虑准备儿子后事的时候,陈先生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那天陈先生手里提着几包中药,晃晃悠悠的来到大癞头家门口,虽然正值晌午,可天气并不热,不知道为什么陈先生到了大癞头家门口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陈先生搓了搓手心里的汗,又抬头看了看大癞头家紧闭的大门,三角眼深思熟虑地眨了两下,有些过于突出的嘴唇生怕自己抢了风头似地往回缩着。陈先生把手放进口袋里,好像是要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擦汗,可是却什么也没掏出来,那只手仿佛是为了缓解自己没有完成任务的尴尬,烈士赴死般地冲向了大癞头家的大门。陈先生敲门的时候,大癞头的老婆凤楠正坐在儿子的床边哭,大癞头没有哭,他的眼泪已经在背儿子看病的路上悄无声息的落在土里了,他在想如果儿子真的走了,要怎么安慰凤楠呢,他正想着,就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这几天大癞头家已经很少有人来了,人们的同情心和耐心已经都被凤楠的眼泪和哭诉一点点瓦解了。大癞头听到敲门声也觉得奇怪,“谁啊?”“是我,我是住村南头的,我姓陈。”大癞头打开门看到陈先生时,由声音带来的陌生感并没有因为看到陈先生的脸而消解。“我是去年搬过来的,就住在村南头。”大癞头没有说话,只是木讷地站着,“我听说小癞头病了,我来看看。”陈先生又搓搓手,这才发觉自己手上还提着东西,连忙把药往大癞头手里送,“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治疗哮喘的药方,给孩子试试吧。”大癞头愣愣的接过药,条件反射似的说了句“谢谢”,竟也忘了把陈先生往屋里让,就因为这个,在小癞头病好之后,凤楠没少抱怨大癞头。人家陈先生送了救命的药来,怎么都不让人屋里坐坐呢,大癞头搔着头上仅剩的几根头发,“谁想到一个外乡人真能帮上忙啊?”

似乎是为了弥补没让陈先生进屋坐坐的失礼,凤楠将陈先生的善举大肆宣传。关于陈先生的各种传言便像秋叶一样,飘满了整个良善村。木匠老李头说,陈先生靠这个药方聚了財,是来良善村安度晚年的,铁匠老赵不同意了,就咱这村,鸟都不愿飞进来,我猜啊,没准是这药在别的地方卖不动了,跑咱们这来开药铺了,救了大癞头家的孩子,这是散名气呢。最不靠谱的要数贾老爷子的话了,“这人我认识啊。”乡亲们逗他“我说贾老爷子,您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怎么还认识一个外乡人,这是又糊涂了吧。”贾老爷子不说话,只是嘿嘿的笑了。不出老赵所料,赵先生果真开起了药铺。可这药铺不是陈先生自己要开的,而是乡亲们逼着陈先生开的。自从小癞头病好之后,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就往陈先生家跑。良善村是个小村,全村仅有200多户人家,自从村子里唯一的老中医去世后,村里就再没有过医生。陈先生来之前,村民们生病了都是往相邻的郭家庄买药,虽说是相邻,可是也有十几里山路。大家看陈先生懂些医术,都劝他开个药铺,这也算是造福乡里。陈先生推脱了几次,无奈乡亲们一再劝说,最后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陈先生来到良善村的第三年春天,陈先生的药铺开张了。开张这天,陈先生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写好了药铺的名字,爬上梯子贴在门楣上,就算是开张了。这里正贴着,忽听得后面有个孩子的声音:“恭喜发财,日进斗金”,陈先生回头一看,只看到一个男孩站在梯子后面,手里拿着一顶破帽子,有些胆怯冲他喊着“恭喜发财,日进斗金;恭喜发财,日进斗金……”男孩看到陈先生转身,连忙跪了下来,换了一种哀求语气喊道:“大善人,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因为消瘦,男孩的头显得特别大,脖子好像不足以支撑头部的重量,所以头一直摇摇晃晃的,不免让人担心,脖子会随时被压断。陈先生楞了一会儿,慢慢地从梯子上下来,男孩连忙跪着后退了两步,紧紧地抿着嘴,让人怀疑刚刚的话是不是他喊出来的。陈先生从梯子上下了,摸了摸男孩的头,“你愿不愿意来我这做伙计,我把我的医术都传给你。”男孩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陈先生,刚刚紧抿的嘴微微张开,好像要问这是不是真的。“想做的话,就随我进屋来吧。”没等男孩回答,陈先生就搬起梯子往屋里走,“师傅,我来搬。”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抢过陈先生手里的梯子。

“你叫什么名字?”陈先生坐在椅子上拿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村里人都叫我小孽种。”陈先生的眉头拧到了一起“他们为什么这么叫你?”“我爹娘都去世了,没人管我,他们说我当初就不该生下来连累爹娘,要我自生自灭。”说这些话的时候男孩的头耷拉着,但语气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情。“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头吧,以后就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吧。”男孩跪下来,咚,咚,咚。

陈先生的药铺就这么开张了,村里人听说陈先生收留了那两个外乡人留下的小孽种倒也不觉得奇怪,王寡妇向来是良善村舆论界叱咤风云的人物,消息灵通又能说会道,无论好的坏的,经她这么一说,准是顺她王寡妇心意的。虽然没能第一个知道陈先生收养“小孽种”的消息,可她的分析瞬间引领了舆论“那小孽种是两个外乡人生的,那姓陈的也是外乡人,放在药铺里还省了顾伙计的钱,还赢了好名声,我看那姓陈的心眼多着呢。”村里人来陈先生的药铺看病买药,从来不给他们口中的“小孽种”好脸色看,陈先生不管这些,给“小孽种”起了个新名字,叫安泰,吃穿用度全与自己一样。陈先生问安泰多少岁了,安泰说不知道,过年是安泰最恐怖的记忆,鞭炮声和狗叫声把他赶到角落里瑟缩起来,寒风像针一样直扎进骨头里,所有人的笑脸都是在和他作对,那时候的安泰仿佛冬天树上最后一颗掉落的果子,只有滚到角落里,才能免于践踏。“我看你也就十二三岁,就算是十二岁吧。”“听师傅的。”“你知道自己的生日吗?”安泰没有说话,抿了抿嘴,低下头。“我的生日以后就是你的生日了,以后咱爷俩一起过。”陈先生摸了摸安泰的头,又说道:“我的生日啊,就是正月初三,赶上过年,咱爷俩好好歇一歇,吃点好的。”安泰抬起头,看见师傅眼里亮晶晶的,他不明白,师傅这明明说的是开心的话,怎么脸上是伤心的表情呢。

陈先生的药铺开了几年也算是平安无事,给村民拿药陈先生从来只收成本钱,对于生活条件不好的村民甚至不收钱,小癞头经常在春天犯病,陈先生的药每次都是免费赠送。安泰问师傅为什么要做这赔本的买卖,“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你以后也要这么做下去啊。”安泰看着陈先生微驼的背,仿佛感受到了上面背负着的秘密的重量。可是就在陈先生来到良善村的第五年,陈先生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就在那一年乡亲们对陈先生的称呼变成了现在的“大善人”。

“多亏了你啊,要不这村里的孩子都没学上了。”村长握着陈先生的手,“这学校以后的用度还是要靠你啊。”这后一句是村民一起商量着让村长说的,陈先生有钱,为村里盖了个小学校,教那些没钱上学的孩子识几个字,村民们自然开心,可就怕这陈先生“只管生,不管养”,这学校课本,粉笔,请老师这哪儿不要钱啊,这陈先生如果只是一时兴起办了这个学校,过几天不就得黄了呀,所以村民特地嘱咐村长说这句话,陈先生拍拍村长的手,“放心吧,我无儿无女,这个学校也算是我为村里做的一点事,一定会做下去的。”站在陈先生旁边的安泰紧抿着嘴,似乎没有因为自己可以上学而感到高兴。也许是因为过度劳累,陈先生的眼角垂的更厉害了,眼睛似乎是克服了很大的阻力才勉强睁着。送走了村长,陈先生准备去药房抓药,“师傅,你为什么要办学校?”陈先生转过身看着安泰随着年龄增长愈加坚毅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还把他当成孩子,“那些孩子很可怜,我有些钱,就帮帮他们。”“那有钱就一定要用钱来帮助穷人吗?”“对,一定要。”

自从陈先生帮良善村办了学校,良善村的村民就改称陈先生为“大善人”,据王寡妇说,陈先生可是个大好人,谁家有困难都愿意出一把力,而且从来不图别人什么。让王寡妇这么一说,好像六年前那次村里闹旱灾,还是陈先生开仓接济的,于是大家对于陈先生的尊敬又加深了一层。自从陈先生成了“大善人”,陈先生就免去了所有村民看病抓药的钱。这让“大善人”的名号更响了。自从那时开始,村里谁家有困难,陈先生都会伸出援助之手,如果从钱财上算,陈先生的援助之手绝对是最厚实的。

就在前几天,陈先生刚刚为王寡妇的儿子壮四儿出了学费,壮四儿临走之前去跟陈先生道别,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答应,门没有锁,壮四儿就直接进去了,“陈叔叔,陈叔叔……啊,陈叔叔!”壮四儿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陈先生,壮四儿抓紧把陈先生抱下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壮四儿踉踉跄跄的往外跑,边跑边喊着“大善人,大善人他……”在门口正好撞见采购药材回家的安泰,“师傅,师傅他怎么了?”“他……他……”安泰一把推开壮四儿,冲进院子里。陈先生躺在地上,头歪着,他给病人特意准备的椅子倒在旁边,院子里的知了声嘶力竭的叫着,安泰抱着陈先生冰冷的身体,眼泪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了两条沟壑,他摇着师傅的身体,好像在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陈先生自尽的消息马上在良善村传开,大家都不知道陈先生为什么这么做,他既有钱,又受到全村人的尊敬。安泰在整理陈先生的遗物的时候,想到了陈先生几天前和他说的话,“安泰,如果我哪天没钱了,你还会跟着我吗?”“师傅是安泰的恩人。师傅如果没钱了,安泰赚钱养你。”“安泰是个好孩子”安泰嘿嘿的笑着,“师傅,我不是孩子了,我可以赚钱养你的。”又听到师傅喃喃地说“那药铺和学校怎么办呢?”想到这些,安泰的心猛地震了一下,“师傅是因为没钱所以才自尽的吗?”安泰不敢往下想,他低下头,忽然看见师傅仅有的几件衣服中间好像夹着什么,安泰仔细的翻着师傅这些打了补丁的衣服,发现里面真的夹着一张纸,安泰把纸打开,是一封信。

安泰希望给陈先生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他找到村长,希望可以退回老中医的房子,他需要当年那笔买房子的钱来安葬陈先生,村长说他们已经住了十年了,把原款全部退回是不可能了,只能退回一半,这样他才好向老中医的儿子交代。安泰拿着这一半的钱给陈先生举行了葬礼,村里的人几乎全都来了,这里面就数王寡妇哭得最凶,可能她丈夫去世那会她都没有这么伤心,安泰没有哭,乡亲们都说他心硬,到底是个小孽种,咒死了爹娘,又咒死了陈先生。照陈先生的遗愿,安泰把陈先生安葬在老中医墓的旁边,村里人对这件事极力反对,大善人怎么能安葬在这么臭名昭著的人的旁边,在安泰的一再坚持下,良善村的村民也只能妥协。在陈先生的葬礼之后,安泰离开了良善村,他唯一带走的东西是师傅的那封信。

爹:

我怕死啊,我好怕啊,可是他们都在逼我,都在逼我啊,我把你留给我的所有的钱都给他们了,他们是要吸干我的血啊。我已经没有钱了,药价越来越高,我已经把最后一笔钱给了安泰,让他去买药了,我没有钱给学校了,王寡妇要我给他儿子出学费,他说我有钱,帮助她是应该的。爹,你知道吗?你死了之后,他们没人管我,他们都说你是大恶人,别人生病没有钱,跪着求你,你都不给别人看,我是你的儿子,那我就是小恶人,他们叫我丑八怪,他们说良善村没有我这样的人,他们把我赶走,让我自生自灭。爹,你知道吗,我回来之后,给了他们钱,他们就叫我大善人了,我是大善人了,哈哈哈哈,可是我现在没钱了,我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又把我赶走,我们又会叫我丑八怪,我不要,我不要,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不会的……

后面的笔迹已经潦草的无法辨认了,安泰把这封信烧掉,这是陈先生的秘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安泰不知道他要去哪,但他不会回良善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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