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一家图书馆,我已经毕业了,可我找到了一家图书馆,和原来学校里的一样。我像依然是学校里的学生一样大摇大摆地进去,我甚至不用刷那张薄薄的卡片。我上到五楼,坐到那个熟悉的位置,没有人和我抢,桌子下是待用的插座。
我随手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我不去看它叫什么名字,翻过几页,好像讲的是遥远的神话故事,关于恶灵和诅咒。我不太关心内容,打发时间罢了,我只是想坐在这里,等待久违的闭馆音乐。
我突然觉得饿,我猜想已经过了很久,可夜晚迟迟不来。我四处看看,已经过了七月,这里显得有些冷清。我肯定没有人在觊觎我的座位,我决定出去吃饭。我有点担心我能不能再次顺利进来,可身体的饥饿却更为诚实。
我走出来,那阵难耐的饥饿感却诡异地消失了,我怀疑刚才只是我的好奇心在作祟。我想知道,向右转,是不是能走到我最常去的1号餐厅。
我站在图书馆门口,可我却没看见记忆里的长桥和湖泊,这里完全陌生。我放弃了吃饭的念头,我想要原路返回,回到五楼那个靠窗的位置。
我跟着人流走,进到电梯里,对前面的人说,请帮我按五楼。我依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然而五楼也变了样子,这里成了一间教室,我站在那里显得如此突兀。老师和学生都转头看我,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呆呆站着,想要离开,可是我又找不到下楼的出口了。
老师看着我,开始不满,她皱着眉厉声问我:“为什么还不坐下。”
不容我细想,我赶紧找到最角落的位置,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桌上的书本开始听讲。我发现我的课本就是我刚刚看的小说——《凯克底门》。
我茫茫然地装模作样了一堂课,我听不懂,也对应不了课本。
终于下课,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还不逃走,我坐在那里不动,我执着地想听闭馆音乐,我在等九点五十分。
我听见有人向我打招呼,我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我认识他,他来姨妈家吃过饭。介绍他的时候,说是比我大一些的哥哥,让他在学校里多照顾我一些,可我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是他在餐桌上帮我递过一双筷子。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惊讶于他还认识我。
他走到我身边,手上拿着两支牛奶味的棒棒糖,问我:“你吃不吃糖。”
我有些局促,我们根本算不上认识,又不好意思拒绝,于是犹豫着拿了一支,说了声谢谢。
他笑了一声,说:“你就要这一个?确定不要了?”
不等我回答,他就又说:“那我给别人了。”
于是全班的人都来抢他的糖,他突然变出好多糖,各式各样的,也有各种口味。他一直顽劣得笑着。
我也开始嘴馋,想要草莓味的奶糖。我忍不住开口:“可以也多给我一颗吗?”
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男孩,得意着说:“是谁刚才不要的?我刚才让你一个人选过的。”
我觉得他不讲道理,反驳他:“刚才只有一种口味。”
“不行,机会只有一次。”
大家都笑起来,我也和他们一起笑起来。
我突然明白,这个男孩是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融入他们。
我有点疑惑,我不属于这里啊,为什么他们看不出来?
索性我也不再管到底是怎样的。
我像个真正的学生了,虽然我用着完全错误的课本。
我还是不知道过了多久,到处都没有时间,太阳也还是没有要落下的意思。我还在等待,又好像没有。我混入人群,接受我身边的一切。
有人跑向我,我看到她脸上兴奋的表情,嘴里喊着什么。我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又是不是与我有关。
她明明喊得很用力,可直到她拉住我,我才听见她在说着什么:“我看到爷爷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用力拽我,想要我和她走,“走,我们去找爷爷,就在那边。”
我跟着她,我转头发现这个女孩有着和我妹妹一样的脸。“你是我妹妹吗?”
她恼怒地骂我:“你是不是傻了。”
我还是不确定这个人是我妹妹,如果真的是,她不可能不知道,爷爷已经过世快十年了。
我心里感到害怕,我还想问她我们要去哪里,可我看着她满是快乐的脸,我竟然也开始期待起来,我想,我就要看到爷爷了。
年纪小的时候不能体会到死亡,直到慢慢长大,每次想起,才觉得遗憾,没有和爷爷用拥抱作为告别。我常常想起他,但其实,他的样子越来越模糊,我越来越难回忆起和他一起生活的样子。可我想,我马上就可以拥抱他了。
我已经相信了这个女孩,我也跟着她一起快乐。
我们跑到一条拥挤的街道,然后来到一栋楼前。我看到我的家人全都围城一团,我迫不及待地冲向他们,我抑制不住地欣喜,我知道马上就会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眼泪怎么也擦不干净,我看不清楚,可我不停地大叫着“爷爷”。
我跪在他面前,像小时候一样趴在他腿上,我看见他茫然的表情,知道他并没有认出我。我还是叫他,我想他能认出我。
他慢慢笑了,叫出我的小名,和原来一样慈祥。
没有人问为什么爷爷会出现,我们不问任何的为什么,好像我们都不在乎所有的缘由。
我们生活在谜团里,缠缠绕绕却并不去解,我们用着“谜”的逻辑在其中怡然自得。
爷爷没有变得更老,但还是和最后那几年一样,拄着拐杖,并不怎么能走路,艰难地喘着气。
我们搀扶着他,让他和我们回家。他没有拒绝,可我却隐隐感到他并不十分情愿。我不去深究这份情绪,也不去管他所有的奇怪之处,想要团圆的欲望强烈得忽略了所有的不和谐因素。
我们向房子外面走,越往前,越拥挤。街道上的人一点点向我们靠近,开始一层层把我们包围住。
我感到不安,我明白他们实际上在阻止我们离开,或者,是在阻止我们带走爷爷。
我们仍固执地往外走。我让大家都不要和其他人说话,只往前走。
可很快我就再也无法无视这些人,我们已经寸步难行。
我停住,我开始认真观察这些人。我发觉爷爷时而表现出来的神态和他们一模一样。
我找到了共通之处。我也终于明白,所有的奇怪来自于哪里。
这是另一个世界,这些人,包括爷爷都生活在这个时空。我不清楚这是怎样的存在,我将这里比喻成一座找不到边界的岛,我把这些“人”叫做“生灵”。
生灵通常和普通的人一样,有时甚至分辨不出区别,但前提是,人们不去破坏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思考的意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始终是“空无”的状态。可他们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们很“快乐”,无忧无虑,他们似乎被清除了其他的生活滋味,没有痛苦,没有欲望,没有杀戮,没有悲伤。他们永远存在。这里似乎比真实世界更有烟火气息,随处可见人们可望不可及的“幸福”。我无从得知他们从何而来,大抵有死去的人,或许还有自己愿意留下的人,他们忘记过去,忘记自己,放弃意识,于是成为了生灵。
这里更像一个永乐岛,可我想解救这些被“困住”的生灵,我想让他们回到真实的世界,回到家人身边,重新做回人,重新感受生命。
我从爷爷身上得知,生灵需要被爱和希望唤醒。我用最大的声音呼唤他们,我告诉所有生灵,只要和我们回去,就可以见到家人,那些爱着他们的人等着接他们回家。
这样的方式起了作用,渐渐有人醒了过来,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然而这并不一劳永逸,生灵很快又会回到空无状态,所以我们需要不断重复。
又来了一些人帮助我们,我们一刻不停地将生灵带上船,生灵们不断挣扎与我们作对,他们在清醒的时候愿意离开,在其他时候拼命抵抗。
我看的出来,我抛出的诱惑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多么大的吸引力,那更像是晚餐后的糖果,只是增加了一点甜腻腻的乐趣,其实可有可无。
我感到精疲力尽,可我知道更大的阻碍还没有出现,我焦急又恐慌。
这座岛乱作一团,我们要争取时间,可生灵太多了,我根本不知道还有多少藏在隐秘的地方。他们对这里有着本能的依恋。
我迷茫极了,我没法去想究竟能否把他们成功带回去,我只能不停地对他们声嘶力竭,一趟趟把他们带到船上。
船已经装不下更多的人,我不去看是不是还有剩下的生灵,也不再看一眼这座魔幻的岛。我淹没在对未知的无限恐惧中。
船开始驶离,可离得越远,生灵们越躁动不安,那座岛像磁铁一样吸附着他们,每个生灵身上都像绑着一根与岛相连的皮筋,拉的越开,绷的越紧。随时都在失控的边缘。
我们需要用更大的力气安抚他们,我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只能奔波于船的边缘,劝服想要逃离的生灵。
怎么都黑不下来的天突然黑了,同样黑色的海面反射不出任何的光亮,来自地狱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航行在巨大的不祥之中。
顽固的生灵开始向船边逼近,黑暗愈加彻底,他们愈加难以清醒。
他们来了,残暴的魅影,带着诅咒的恶灵。
在漆黑一片的天地间,他们反而轮廓清晰,不借助光,却能让人看清他们的五光十色。他们带着那个光怪陆离世界的所有象征。恶灵们丑陋的形状让这幅奇异的景色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毫不怀疑我能立刻大笑不止。
恶灵们向船只聚集过来,他们发出感召,蛊惑生灵们回到堕落。于是生灵们发了疯似的想要回去。
涌上船边的黑色浪花惩罚着欲望不够彻底的生灵,他们必须全心全意才有资格被重新接纳。全部的代价只不过是忠心耿耿,恶灵们其实并不严苛。
我跑到开了个小门的地方,这里海水轻而易举地就能漫上来。我拼命把生灵们往船里面推,让他们远离。我看到一个妈妈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小脚对着门口,飞溅起来的海水腐蚀着孩子的皮肤,孩子哭的快要喘不过气,可她的妈妈依然无动于衷。
生灵大概是没有情感联系的,他们各自孤独,却并不感知孤独。
我连忙从那个女人的怀里抱起孩子,用清水为她冲洗,轻哄着让她安静下来。我没办法放下她,我再也管不了其他的了。我抱着她离开,回到安全的地方。
无止境的挽救让我们疲惫不堪,我们的劝服力变得微弱,而海岸线遥不可及。
孩子趴在我身上快要睡着,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她没法睡得安稳。周围太过吵闹,她对环境也有敏感的直觉。
我抱着她,我尽量走遍整条船。
目之所及,所有生灵都在痛苦地挣扎,他们在与灵魂交战,选择是否交付溶解。其实抗争有些徒劳,灵魂没有任何筹码,灵魂没有任何用处。
生灵想要回到那座岛,那里才是他们存在的真相。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可笑又可憎,我自以为是地否定了他们,其实是我在制止他们获得生命。
我开始想要放弃,所有人都想要放弃了。没有人说出来,但我们确实在实践着妥协。
那个虚无的世界,究竟是不是真正的乐园。
我一直刻意忽略了一点,我们手无寸铁,可一切以救赎为名义的行动又太过轻易。我们带走生灵,我们阻拦他们回去,我们行驶,一直都很顺利。
我的恐惧只来自于,对这场救赎结果的未知,我只是难以承担这盛大正义的失败。我其实根本不怕恶灵,因为他们除了召唤,并不伤害任何人。
我生出一种荒诞的想法,他们更像是被抢走孩子的母亲,苦苦哀求,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的,竟然成了这群恶灵。难道他们的力量失效了吗?又究竟是谁处在罪恶的对立面?
所有都等待着爆发。
我不知道过了哪个临界点大战就会被点燃。
终于,无数庞然大物挡在了我们前面,我们也终于停止前进。
我看见我父亲一个人冲上去应战,他的样子让我觉得他是去打一只四处偷吃的老鼠。我不能说他勇敢,那实在称不上需要勇气。
其他人都无波无澜,仿佛这最后一战找不出任何有亮点的情节。
我父亲冲喊着,他为自己营造了千军万马的气势。他打开了船上的大门,我们的船成了防守的城池。他端着一盆清水泼向怪物,清水抹去了一只怪物的脚。
确实没什么看头。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投入地玩这场粗制滥造的游戏,我愚蠢得有些乏味。
我决定找回一些聪明,可我心里已经认可了我的无可救药。
我看着怀里受了伤无法自理的孩子,我想她那在船最边缘的母亲,她大概已经回到她真正的归属地了吧。
结束吧。
我回到我爷爷身边,我只想带回我的爷爷。
不管他愿不愿意。
——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