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光 参赛编号 444
他年轻的时候身体硬朗健硕,身上一股牛劲儿似乎永远也使不完。三月里耕田四月里种地,一年四季,节令装在脑袋里早已滚瓜烂熟,什么月份干什么活他是一点也不含糊,也从来没出过差错。
六十年代的旧中国还没开始分田到户,大集中时期刚结束不久,干活都是生产队工分制,凭工分拿粮票,多劳多得。
村大队分若干个小队,小队又分若干个小组,每天早上,正当鸡鸣狗吠、锅碗瓢盆啷啷噹噹的碰撞声从各家各院传出来的时候,生产队长就站在仓库前的晒谷场上用喇叭大声地喊集合。半个小时后,人们纷纷挑筐带锄走出家门,开始一天的劳作。一年四季,都是农时忙月,少有清闲时节。
他和她,便是相识在这样的年代里。
他家在村头,她家在村尾。大队抽签分组时,正好把他们两家分到了同一组。他性格耿直,热心憨厚,拿一份工分常常干两个人的活。自己的活干完了,日头还未落去,他也不肯记了工分就早早回去歇着,常要跑去帮别人干。
她挑重物上坡,他看不过眼,二话不说接过来就往自己肩上扛。她锄地没他快,他又跑过去帮她干。他不单只对她好,他对其他人也一样。
他的好,她看在心里。媒妁未行,却已芳心暗许。她处处表情示意,可他大老粗一个,正宗的庄稼把式,没上过几天学,认不了几个字,哪里懂什么风花雪月?更何况是在那样一个守旧的年代,姑娘的心事他是想都没想过。
轮到他去放归他那个小组管的大水牛时,她也跟着一起去放牛。女人心细,把最嫩的草一把把地给牛喂吃,牛背被刷洗得干干净净,黑的发亮,大家都夸这牛最好。轮到他赶鸭子时,她也跟着去赶鸭子。鸭在水塘里悠悠游着时,她瞟了他一眼,见他只顾着喂鸭子,便有些懊恼,但看着他厚实的背脊,更觉得这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又自个儿哼起小调来。
放牛时他跟她聊牛,赶鸭时他又跟她聊鸭子。他净跟她说些畜生的故事,可她却爱听呢。只要他跟她说,她大概都爱听。
春去秋来,有一年冬天,她干活时不小心伤了手,一根刺扎入了她的手指。他忙跑过来,小心翼翼地为她挑刺。当他粗糙而有力的手触到她的小手时,她感觉像触电一样,然后是暖呼呼的,不像是在冬天呢。她突然发现,他的心,也是细的。
她鼓足底气说,以后你帮我挑刺,我帮你做饭,好不好?
她的脸红到了耳根。他的脸也红到了耳根。
他说,好。然后傻乎乎的一脸笑容。
后来改革开放,生产队时期终于结束。很多年转眼过去,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他是五个孩子的父亲。风雨飘摇的年代过去了,可是农村的生活依然艰难。他们要为孩子的成长日夜操劳。生活拮据,柴米油盐样样迫在眉睫。
她越来越爱唠叨了,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婆妈两天。生活让她变得自私爱计较。受不了别人的气,也吃不了别人的亏,试过为了两担干柴而像泼妇一样跟另一个女人争吵,最后扭在水田里打了起来,身上没有一寸干净的地方。
儿女长大了,要上学,也要生活。他放下了锄头,跟着别人背井离乡,踏上了打工的路。他没有文化,有的只是烂命和蛮力,出去是给人做看门的保安,工资低微,自己舍不得吃穿,也要把钱留给家中儿女读书用。
和他一起出去的年轻人年关回来都添衣加布,置了各种新家具,唯独他没有。吃年夜饭时她碎碎念念,开始怨他,怀疑他都把钱花在其他女人身上了。他气极,辛苦一年,吃个年夜饭都没个安静,就将筷子都甩断了。她更气,把碗给摔了,说他是不是开始嫌弃她了。见他不搭茬,自个儿出去生闷气,她又把一个杯子摔地上。
她回娘家探亲,叫他一起去。他不去。他说,你娘不就住村尾吗,经常能见着,前几天还打了招呼呢。她用力摔上了门,声音从门缝里蹦出:你多少年没去我娘家了,是不是我娘死了你才肯去?她的眼睛红得出火。
他们俩开始经常地争吵,有时白天,有时大半夜。每到年关他回来,她没少给他颜色看,总要把他折磨一通她才甘心。他做什么事她都看不顺眼,说话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开始他让着她,可慢慢地他脾气也变得暴躁。
他动过手,她还手,两个人从床上滚到地上。僵持的阶段,他最终作出了让步,松开了她还击的双手。她乘胜追击,一拳打中了他的鼻子。看着他捂着流血的鼻子跑了出去,她在床上冷笑。
他受不了气,开始和她分居而卧,衣服也不再用她洗。吵得剧烈时,她试过拿性命相逼。他没办法,只能一直迁就妥协。她把女人全部的骄傲都投注在她和他的战争上了,她不能输,要看到他妥协挫败,一次次迁就于自己,她才舒服,才有安全感。她这样折磨她,也是在折磨自己。因为她怕失去他,越是怕,就越容易失去理智。
岁月又一下子过去很多,她脸上开始有了皱纹。他头上也添了白发。儿女都长大成人了,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他又扛起当年的锄头开始劳作。她在家里照看孙子,偶尔会戴着老花镜为他缝缝补补。孙子调皮,屋里屋外到处跑,她也跟着进进出出,满屋子都是她喊孙子的声音。
又一年春暖花开。他和她都老了。当年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争斗,好像也跟着岁月相继老去了。
前些日子他病重,检查的报告说他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最要命的是尿道结石,夜晚痛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儿女回来立刻送他进医院。她也慌了,守在他的病榻前看着他打点滴。
不知道听谁说过,点滴打完后要是不及时拔掉针头血液就会全被倒吸。她害怕,就一直看着。他醒来,她唠叨说,好好的身体怎么说垮就垮了呢?他说没事,当年几百斤的真石头都压不垮他,身体里那几粒小小的结石算得了什么?
他笑了,她却哭了。
他病情有了好转,回家休养。她每日悉心照料着他,半夜也要起来看看才放心。她还记得他爱吃的菜,他要加盐,他爱吃咸的。她坚持不让,说盐多了对血压没好处。
他看她转身出去的身影,眼倏而就红了。他还记得当年她对他说过的话:你为我挑刺,我为你做饭。他承诺过的。可这么多年,她一直为她做饭,而他却是一直把刺扎进她心里。
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转眼成了烟云。他们争吵过打斗过,也相互伤害过对方,但一路磕磕绊绊却始终相互挽扶着走了过来,成了缺一不可的老夫老妻。世间的爱情大抵这样平凡,一开始哪有什么伟大不伟大,在经历过风雨之后,爱才会历久弥坚,同甘共苦始终不离不弃,患难中自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