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圣宝
一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风整整刮了半个多月，却仍没有停息的意思，黄风扬起地上的尘土弥漫在空中，遮天蔽日，让太阳也失去了应有的光辉，附近村庄的轮廓已模糊起来，一眼望去就像世界未日来临似的。
黄昏时分，天色暗淡下来，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只有那天与地的连接处还透着微弱的光线。此刻，从那光线里有一个黑影正向村庄移动，并隐约传来了“叮铃、叮铃”的铃声，由远及近、悦耳而动听、打破了这山庄的寂静。
这是靠山屯村“驮煤的”回来了。这“驮煤的”是由村里的饲养员老李和一匹骡子组成的，那铃声就是从骡子脖子上戴的铜铃里发出来的。村民做饭取暖用的煤，都是“驮煤的”驮回来的。在那个年代，这“驮煤的”还肩负着另一种类似邮政传递的功能。这附近有二十几个村庄的“驮煤的”，每天都要到同一个地方“陈家沟”煤矿去驮煤，碰面后就把各村村民的小东西、传话、信件等物件相互交换，然后再由驮煤的带回另一个村。
村民们听见铃声知道是“驮煤的”回来了，有人就半开起门缝向外探望，看有没有捎给自家的东西。一般情况下没啥事，煤卸下后，老李就直接回家了。而今天，老李却牵着骡子在村口和几个取东西的村民谈论着什么，在风中久久不愿离去，那神秘的样子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个年代，很多稀奇的传闻都是驮煤的第一个知道的。好奇的村民便钻出门缝，紧裹着衣服“嗖嗖”地窜到老李跟前一探究竟。果然，下午老李到煤矿时，相互转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洛阳动物园的一只雌猩猩，趁饲养员打盹之机成功逃窜，目前正在这附近一带活动。
这个消息在村中迅速传开，让村民的情绪即兴奋又紧张，甚至忘了肚饥。就在这事传来十余天后，又得到了另一个印证，村里久病在床的李大娘晚上不瞌睡，有天夜里她清晰地听到对面山梁上传来“呜呜”的哀叫声。这下村民更加恐慌了，其震惊的气氛不亚于前段时间传说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将要暴发的程度。几个胆大后生，每天傍晚，都爬在麦场的草垛上，用自制的望远镜，也就是用纸卷个长筒，朝着对面灰朦朦的山梁仔细地监视着、搜索着。
二
村里有个人叫朱贵，据说，他是当年中条山抗日游击队的一员。一天他正和队伍在行进途中，突然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就连夜赶回家里，但还是晚来了一步，没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朱贵在悲愤中匆匆地埋葬了母亲。不料还是走露了风声，炮楼里日本鬼子悄悄地摸进村里把院子给围了。情急之下，朱贵抡起板凳撂倒了一个，翻墙而逃。鬼子一看追不上了，就用三八大盖从后面开了一枪，子弹从朱贵的小腿后面进去从前面出来，结果被抓了个“活口”。第二天，四个鬼子准备把朱贵押到队部去，在经过一段山路的断崖时，朱贵趁车子颠簸之机，跳下了车向山崖跑去，由于腿伤还是被四个鬼子给围上了。
“八格牙路，你的死啦死啦地”还没等鬼子喊完，朱贵已纵身跳下了山崖。
这下鬼子傻眼了，抄小路来到崖下，在丛林里找了一天多，硬是啥也没找到。这一幕却被对面山上采药的老申头看见了，等鬼子离去后，老申头来到山崖边仔细搜寻，想那鬼子啊，果然是一溜眼，原来朱贵双手被铐着，向下滑落的过程中，有个树杈把手铐给挂住了，朱贵就吊在崖上，崖上的草丛和顺势带下来的树叶把朱贵给遮住了。
朱贵没有死，是老申头救了他。老申头为了躲避战乱，就在这山圪崂里靠石洞的地方垒了个石屋，就让朱贵在这儿养伤了。每当老申头提起此事，总是对朱贵说：“朱贵啊，多亏我有这攀岩的技术，还有我这个傻闺女，要不是她，我一个人是把你弄不回来，以后你可别忘了她啊！”朱贵记住了这句话。每当他看着这傻闺女时，傻闺女总是向他腼腆地甜甜地笑着，还常给他采野果吃。等到解放后，傻闺女就成了朱贵的老婆，人称朱婶。
朱婶给朱贵生了四个娃，三男一女。朱婶到底有多傻呢？这个不好评价。反正村里的大姑娘总爱拿朱婶开玩笑，指着她的脚说：“朱婶呀！朱贵叔给你买这么好看的黑袜子呀！”朱婶总是腼腆地笑着，认真地回答：“这不是他给我买的袜子，这是我脚没洗干净”。
朱贵的老二娃也许遗传了朱婶的基因吧！也有点傻，在村小学都上好几年学了，还是和一年级的小屁孩坐在一起。每当村里人开玩笑，随便指一个字让老二娃认时，他娃不管什么字，都念成“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他就会这么一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三
靠山屯村是清一色的贫农村，所以生产大队就给村里插了一面红旗，上面写着：清一色革命村。不过这面红旗最近可有些不保了，问题还是出在朱贵身上。想当年，朱贵让日本鬼子给抓住了，并且腿还受了伤，他怎么就能从鬼子的魔掌里逃出来了呢？是不是当了叛徒？虽然村里的李习文老头再三地保证：“朱贵绝对不是叛徒！”但谁能证明呢？老申头死了，傻朱婶能证明吗？所以大队部责成靠山屯村，对朱贵要进行批斗和审查，让他把这个历史问题交待清楚。
今晚，是靠山屯村开的第六次批斗审查大会了，虽然，这几天的黄风仍然刮个不停，但村里的多数群众还是都来了。这会场就设在村里的一个窑洞里，避风又暖和，窑壁上还挂了一盏马灯。只见会场里乱哄哄的，大家无心考虑朱贵的问题，都在议论猩猩的事，不少人手上都戴着个竹筒，只听“咣咣当当”响个不停。村里最有见识的李习文老头给大家讲：这猩猩啊！最喜欢的事就是吃人了，每当见到人时，先抓住人的双手，然后乐得哈哈大笑，人呢！乘机将手脱出竹桶，等猩猩笑醒时人早已溜了，猩猩只抓了两只空竹筒在那儿发呆呢！
过了一会朱贵来了，他站在会场中央，怀里还抱着他的老四娃，村里的民兵排长就催着朱贵说：“朱大叔，那你就老实交待吧！”朱贵悲愤地吼着：“我不是叛徒！交待个啥！”
这一声把老四娃吓哭了，大家这才发现朱贵平时都是一个人来，今晚咋还抱了个娃？朱婶呢？几个娘们就上前质问朱贵说：“朱贵，朱婶呢？你是不是把朱婶又给打跑啦？”朱贵泪流满面蹾在地上一声不吭，一边哄着娃，一边喘着粗气。大家都知道朱贵的日子过得不容易啊，但也不能拿朱婶出气啊！再说这几天猩猩闹得这么慌，万一朱婶让猩猩给吃了可咋办。大家就开始嚷嚷了：“这还开什么会呀？赶紧去找朱婶吧！”民兵排长看此情况顺势说：“散会！散会吧！”
安排好家里的四个娃后，朱贵提了一根防身镢把就出发了。
其实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找朱婶，还跑到那山圪崂里，看看他当年养伤的地方，没发现朱婶在，又跑到老申头的坟头也没发现什么踪迹。朱贵就跪在老申头的坟前，给老申磕着头说：“老丈人啊！对不起你啊！我朱贵没本事，没让你傻闺女过上好日子啊！”告别了老丈人，朱贵又去几个亲戚家找了找，结果都被训斥了一顿，还差点挨了揍。
这漆黑的夜晚该到那里去找朱婶呢？朱贵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其实也就是几个鸡蛋的事，前些天，朱贵到大队供销社赊了几斤盐和醋，答应人家用这几天攒下的鸡蛋去顶账，谁想孩子闹腾，朱婶就把攒下的鸡蛋煮了给孩子吃了。想我朱贵虽然贫穷，却一生诚信，这咋给人家交待呢！这傻媳妇啊咋就不会过光景呢！朱贵越想越气，就扇了朱婶两耳光，结果朱婶跑了！
想想孩子，想想老婆，想想自己，朱贵忍不住蹾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口里还喃喃自语：“傻媳妇啊！你跑到那里去了，不该打你啊！都是我不好，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哭够了，哭醒了，朱贵站了起来，在茫茫的黑夜里又踏上了寻找朱婶的路。
四
村里有个胆大包天的青年名叫金斗，他是靠山屯村抽去到“农业建设兵团”改河造田的，因为没带铺盖，这几天晚上总要走七八里的山路，从工地赶回家睡觉。每当在路上害怕时，他就高唱着战歌给自己壮胆。今晚他走到一避静处，似乎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正向着自己移动，虽然心怯，但想跑又不敢跑，情急之下，便飞起一脚踢去，原来是人家平整田地时刨的黄蒿草，随风在滚动。又经过一个村口，隐约看见路傍有一米来高的黑影，仔细想想，昨晚走到这里时好像没这东西啊，这啥球东西呢？难道还怕它不成？金斗就鼓足勇气，高唱着战歌：“我雄赳赳，气昂昂，我跨过鸭绿江…”，然后飞起一脚踢去“妈呀！妈呀！”只觉得脚尖生疼，原来是人家盖房新打的土坯啊！等缓过神后，金斗又唱着歌向前走着，走到村口时，金斗又发现，在路傍的那块玉米地头似乎有一个黑影，这地方金斗应该是很熟悉的，这里不应该有黑影啊！金斗就蹾下来，把头放低，用目光让黑影印在天幕里仔细分析，最后确定，确实是一个黑影，心想这都快到村里了怕个球啊！本来金斗走过去就算了，可是天下有些人，往往是不知道的事就非常想弄个明白，金斗慢慢地走上前去，伸手向黑影摸去，觉得这上面毛茸茸的暖呼呼的，再往下摸感觉手上还有口热气吹来。此时，金斗猛然想起猩猩的事，心头一惊，头发根都炸了起来，撒开双腿就跑，两只脚丫子比车轮了还快，嘴里喊着：“猩猩来了，猩猩来了……。”由于慌乱，忘了拐弯，直接从田埂上摔了下了，还翻了个没底跟头，爬在地上仍然在喊：“猩猩来了，要吃我了……。”
此从猩猩的消息传到村里后，李习文老头就一直琢磨着怎么对付猩猩的事，操心竹筒够不够用，方法大家学会了没有，忙啊！这不刚打了盹，就听见了远处的歌声，知道是金斗回来了，准备出去撒泡尿，刚出了门就听见金斗喊“猩猩来了，要吃我了…”。李习文老头也顾不上多想，忙转身回去，掂个脸盆“铛铛铛”地敲了起来喊到：“社员们啦，要听真啦！猩猩来了，已到村里，女的在家守好门，顶门杠子要硬的。男的出来捉猩猩，带上镰刀、锄头、长锹把，社员们啦……。”
民兵排长听到动静后，立马起身掂了根锹把就向村口跑去，接着又陆续聚集二十多个青壮劳力，在共同商讨了怎么抓捕猩猩的方案后，要求大家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坚决不能让猩猩跑掉。随继村民们兵分三路，悄悄地、迅速地向出事地点摸了过去。
这天晚上，朱贵安排好孩子之后，又准备出去寻找朱婶了。这不刚离开村子不远，就听到喊声“猩猩来了”。知道大家要去捉猩猩了，心想，先得把猩猩捉住，免得伤了朱婶。所以就折返回来了，当他到了出事地点时，民兵排长示意他爬下。按原定的方案是：大家三面包围，在接近猩猩十米左右的地方时停下，由民兵排长下令，大家突然打开手电筒照住猩猩的眼睛，然后一扑而上，将其抓获。
朱贵爬在地上仔细观察这黑影的形状，确实看见那个东西好像还在晃动。估计大家都已到位，民兵排长喊到：“开灯！上！”三路村民一起开灯，准备向猩猩冲去。这时朱贵大喊一声：“站住！”只见朱贵扔掉手中镢把，扑到猩猩跟前哭着：“我的傻老婆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大家一听楞住了，仔细一看，这哪是什么猩猩啊！这不是可怜的朱婶吗！只见朱婶浑身泥土，头发蓬乱，手上还攒着一块生红薯。此刻两人抱头痛哭“我对不起你啊！傻老婆，我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啊！”
这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啊！此情此景让在场的村民无不为此而动容，无不为此而落泪。
第二天，靠山屯村民兵排长向大队民兵连长汇报说：昨天晚上，全体村民，齐心合力，斗志昂扬，当冲到猩猩跟前抓捕时，才发现原来是朱贵的傻老婆子，正在玉米地里啃红薯皮哩！
有关猩猩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说起此事，有人不禁在想，即使猩猩从动物院里窜了出来，它有能力跑出洛阳市、再越过几十个村庄、渡过黄河来到这中条山一带活动吗？当初就没人怀疑过吗？当然有，也许是在这枯燥的岁月里吧！能够刺激人们兴奋的事实在太少了，人们都不愿意说破它，却选择了：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2023.07
